這是什麽話!如果之前心思還有一點點活絡,真想進宮伴她的話,聽見那句禁臠後,他就知道必須及時放棄這個念頭了。

    前兩天被迫在章德殿住過一晚後,她知道外麵是怎麽傳言的嗎?丞相反正名聲不好,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以權脅迫少帝,一麵盤算這如何當上國丈,一麵又肖想少帝的身體。其言之鑿鑿,仿佛真的發生過一樣。可是老天知道,那晚究竟是什麽情況。要不是她下令封鎖東宮所有門禁,他又礙於麵子不能翻牆,怎麽會莫名其妙共度一晚!

    她知道他醒來時發現她拱在自己懷裏,是怎樣一種可怕的經曆嗎?即便她再弱勢,皇帝終究是皇帝。加之她不久前剛說過要和他生孩子,他定下心神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自己是否安然無恙。腦子裏有些奇怪的預感揮之不去,為什麽總覺得一旦入宮,所謂的禁臠會是自己?當然這想法太過荒唐了,一個小姑娘,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將他如何……然而就是忐忑,看到她的臉便覺得危險,連她愁眉苦臉的表情似乎都暗藏了心機。

    他想縮迴手,被她用力地扽了一下,“怎麽?相父當真一點都不疼愛我?”

    一向四平八穩的丞相額頭上冒出了冷汗,“臣對主公,惶惶如對天地。如果撇開國事談一談私情……”

    對麵的少帝拍了下案麵,輕唿一聲:“好!私情這詞用得好!”

    丞相一窒,“請主公聽臣把話說完。臣的意思是,臣與先帝雖不是至親骨肉,但自小在一起讀書習武,感情非同一般。隻要是先帝的托付,不管這皇位由誰來坐,臣都是一樣恪盡職守。臣記得,主公即位時隻有五歲,很長一段時間……大概兩年多,你同諸侯王子站在一起,臣還分辨不出你的臉,所以……”

    好得很,又拿她的臉說事了,這丞相究竟有多注重外貌!

    扶微待要發火,轉念一想,又勉強壓了下去。這時候必須智取,利用他那為數不多的一點同情心,才好為自己創造條件。

    她怏怏縮迴了手,直身跽坐著,垂首道:“我長得不如相父的意,我心裏知道。可是再醜的人也有畏死的權力,熒惑守心,王之將崩,相父就不想與我商議繼位皇帝的人選嗎?我還是覺得你應當搬進禁中,這樣萬一東宮出了紕漏,你也好及早趕到主持大局。我的死期就在不遠了,相父連我死前唯一的要求也不能滿足,似乎也太無情了。”

    丞相的心頭沒來由地瑟縮了一下,說得很是啊,再醜的人都會有求生的本能,何況她

    生得並不醜,和小時候比起來,早就已經驚為天人了。

    但是讓他住進宮裏,終究可行性不大。他略沉吟,“熒惑守心是太傅和太史令的一麵之詞,臣沒有親眼所見,斷不會相信。請主公稍安勿躁,待今夜臣會同太史局官員一同觀天象,若蒙列祖列宗庇佑,熒惑移過了三度,那麽一切不過虛驚一場,主公便可放心了。”

    扶微聽後點頭,“相父審慎,就依相父說的辦。不過太史局觀星象是他們的份內,相父就不必親自去了。熒惑停於心宿,事關朕之生死,我也不能心安理得坐在章德殿等消息。今夜就登朱雀闕,還請相父作陪,是好是歹自己證實了,夜裏才能睡得安穩。”

    這個要求提得合情合理,丞相也沒有任何推辭的道理。於是便起身揖手,“臣領命,入夜陪同主公上朱雀闕。此前請主公寬懷,臣曾同主公說過,這世上眼見都未必屬實,何論假他人之口。”

    扶微很欣慰的模樣,“多謝相父了,相父是我良師,聽君一席話,把我心頭的煩悶都掃空了。”

    何時何地都精打細算,這是她十年來不得不具備的一技之長。盡量製造與他在一起的機會,或許日久年深,他就會喜歡上她了。這種人她看得很透徹,不愛時冷酷無情,一旦深愛便會傾其所有,比起與他鬥智鬥勇,還是令他臣服更加一勞永逸。

    不過過程艱難啊,那個莫名其妙的連崢究竟是怎麽迴事?聽說他們兩人常常連衣裳都混著穿,以丞相的為人,若不是要好到了一定程度,哪裏會那麽隨便!

    有些不好開口,她計較了一下措辭方道:“先前相父榻上的,可是錦衣侯連崢?我記得端午那日接到他返京的陳條,我以為他早就迴天水去了,怎麽如今還在?”

    丞相提起他就頭疼,又不能直說他不願意離京,隻道:“他此次是為奏請加固天水城防,另外軍中人數擴充,軍餉糧草都要調整,派遣少府史入京又怕處置不周,因此隻得親自呈辦。”

    扶微心裏自然有她自己的計較,這哪裏是怕底下人辦事不周,明明是借機迴來看望丞相。派遣外埠的官員不得皇命,嚴禁長時間滯留京畿,要不是丞相袒護,想必他也沒有這麽大的膽。

    她徐徐歎了口氣,“天水離京甚遠,這些年他在那裏,應當吃了不少苦。按說他是我長輩,我也不當要求他什麽,但天水外接河西走廊,古來乃兵家必爭之地,若沒有信得及的人鎮守,我怕西邊要出亂子。滿朝文武多少雙眼睛盯著宗室,相父應當比我更清楚,

    他如今罔顧朕之委任,相父看……”

    丞相顯然求之不得,“主公聖明,臣即刻告知他,責令他明早離京,返迴天水。”

    扶微本以為丞相會為他開脫的,沒想到這麽順利就應準了。她偷著瞥了他一眼,心裏竊竊歡喜,麵上卻是萬年鑿不破的堅冰,“如此最好,也請相父代我勸誡他,他肩上挑著千萬郡民的安危,願他不負朕所托,為朕守好一方疆土。”說罷起身繞室遊走,喟然道,“熒惑是戰星啊,既然停於東南,必然有兵禍。他身為宗親,更應當堅守轄下,以免給人可乘之機。我……是女流,對戰爭生來恐懼,此時不倚仗至親,應當倚仗誰呢?”

    她說的是實話,那點私心完全掩蓋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下,自己聽來也覺得頗有道理。丞相自然是領命的,她留意看他的表情,坦坦蕩蕩,沒有半絲為難。她鬆了口氣,看來還有挽救的餘地,至少他對連崢沒有任何留戀,這樣可遂了她的心了。

    絕口不提剛才那點令人難堪的小動作,扶微含蓄問:“相父到底不考慮搬進禁中和我同住嗎?”

    丞相說不,“多有不便。這世上並不是隻有男女相處要避嫌,男人與男人之間也一樣。臣不進宮,是為保全主公清譽,請主公體諒臣之苦心。”

    其實清譽不清譽,對她來說並不重要,他更多考慮的是自己吧,擔心羊入虎口,擔心有去無迴。

    扶微掖著廣袖說好,“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強求,後話再說不遲。”頓了頓迴首又問,“那日我宣靈均入宮,他迴來之後同相父說起什麽了嗎?”

    丞相抬起頭,山水畫前的少帝有種稚嫩而單純的美,即便她在算計你的時候,依然帶著輕輕的笑意。

    他記得那日靈均的確同他說起過,她要的僅僅是名義上的婚姻,她心裏有很明確的目標,那個目標就是他。真好笑,人小胃口不小,朝堂之上還沒有人敢和他爭高下,她竟瞧上了他。那種感情是愛才奇了,分明是為了吞噬他,生出的偏執的欲望。

    他搖頭,“什麽都未說,隻說陛下下定了決心,會當朝宣布詔書。”

    “可惜了,籌備得再好,趕不上變化。”她帶著無奈的表情聳了聳肩,“再待幾日吧,等眼下的難關度過了,終身大事還是不能耽擱的。”朝外看了看天色,“我應當迴去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實屬無奈嗬。”

    她輕俏一迴眸,眉目繾倦。丞相愣了一下,遲遲作揖,“恭送主公。”

    她卻不肯

    舉步了,“相父不送我嗎?那些門客還在外麵等著我呢,你不露麵,他們誤以為你被我毒死了,群起而行刺,那可真應了熒惑守心的預兆了。”

    丞相無奈,隻得向外一引,“主公請。”

    扶微提起袍角邁出來,在簷下略站了一會兒,然後轉頭對他感慨,“不知怎麽,和相父並肩而立的時候,我心裏那麽寧靜。”

    不是應當驚濤駭浪,恨不得將他淹死才對嗎?不過少帝說一套做一套的工夫爐火純青,如果幼時還有純真,那麽這些年的曆練,早把這一副嬌骨煉成了滿身鋼刀。

    他心知肚明,君臣間假模假式客套,從來必不可少。他微笑,“臣亦然。”

    丞相笑起來真的很好看,雖然笑裏藏刀,依舊讓扶微明白了當初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癲狂。可惜自己不為男,如果性別換一下,他哪裏還逃得出她的手掌心!她邊行邊想,努力克製不去看他,眼角瞥見他肩頭的夔龍紋,就在離她那麽近的地方,確實如她剛才說的那樣,心下很安定。有時候恐懼是來自距離,比如小時候一個人坐在深宮裏,不知他下一步會怎麽走,總是膽戰心驚。現在索性到了他麵前,看得見他的神情,聽得見他的表述,反倒讓她放鬆了。

    兩個人緩步走出院門,果然門客還未散,見丞相安然無恙,紛紛拱手長揖。扶微什麽都未說,不過牽了下唇角,昂首上甬道。

    他送她到門上,她站在驕陽下眯起了眼,“我一個人來的,來時騎馬,沒想到迴去那麽熱。”

    丞相和顏道:“主公不該單獨出宮,路上多危險,沒有人護駕,萬一出了差池怎麽辦?”言罷喚長史,“把我的軒車趕來,我送主公迴禁中。”

    她臉上難得露出了羞赧之色,“我著急見你,便什麽都沒顧上。我坐你的車迴去,你不必相送,夜裏早些來吧。”

    她說完轉身下台階,丞相品咂她的話,品出了語焉不詳的曖昧味道。她在想什麽,誰都不知道。她也不是弱不禁風的姑娘,來去幹脆利落。待他想上前扶她上車,她已經穩穩安坐了。

    “相父,”她這一聲叫得很纏綿,打起了半邊竹簾輕聲道,“戌時三刻,朱雀闕上,我等著你。”

    丞相道是,揚手一揮,軒車前後很快調來了兩列緹騎。他俯身長揖送別她,扶微放下簾子,笑意彌漫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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