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鐵心撫摸著一體機,手掌的皮膚碰觸著金屬,感覺不到任何身為人類的溫度。


    好冷。


    冷的像之前對戰時她的目光。


    但他睜開觀瀾天眼,掛載了許許多多物理學信息學機械學知識,瞬間看透了巨大的一體機整個結構。


    騷夜並沒有完全說實話,因為方清絕的心靈信號並不在這個一體機裏。這也是理所應當的,畢竟身為洪流的科技核心,且不具備任何自我保護的能力,方清絕的位置當然不能被輕輕鬆鬆的找到。


    但這一切都躲不開石鐵心的探測。


    視線順著線路一路延申,他跟著線路一路走,繞過了三道彎,來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倉庫。打開庫門,催眠兩個看守,再開啟一個秘門,沿著樓梯一路向下,石鐵心來到了一個身處地下的機庫中。


    這裏就像是最傳統的機房一樣,一排排的鋼鐵架子上擺著數不清的主機,主機之間鏈接著數不清的線纜。漆黑的環境、仿佛東方的幽冥,暗紅的微光、好似西方的地獄,都不像是人待的地方。


    但石鐵心卻找到了她,找到了那個心靈信號。


    他來到一台稍微特別的機器麵前,深沉的看著機器的深處,那裏有一顆大腦,已經與機器深度融合。數不清的數據信號以大腦為核心關聯到四麵八方的主機中,主機處理著、運算著、反饋著,接受這大腦的全麵指揮。


    這大腦就是洪流的科技核心。


    這大腦,就是她。


    石鐵心歎了口氣,找到了一根數據線,對接在碧落刀的腦後。


    嗡,碧落刀進入了虛擬世界。


    還是那個決鬥的山坡,還是那顆明月、那朵陰雲、那片千山。


    依然的那個人,站在依然的那山崖上。寶劍插在地上,劍柄的配重球撐著交疊的雙手,她閉著眼睛,靜靜的,思考著,是最沉默的王者模樣。


    天上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零零落落,又冷,又寂寥。


    真是個孤獨的地方。


    來到了她的身後,看著她的背影,石鐵心的心頭忽然浮現出一句熟悉的話:獨對寒冬。


    她,也是在獨對寒冬嗎?


    於是石鐵心開口了,聲調不高不低:“我本以為洪流對核心人物的保護應該很好才是。”思想核心夢夢姐,信息核心沈騷夜,身體的機械化程度都很低,這說明他們被保護的不錯。


    那為何偏偏是方清絕,隻剩一個大腦?


    她依然閉著眼睛,語氣不急不緩:“確實保護的很好。”然後她睜開眼,就像一尊女神像蘇醒為人,卻依然沒有迴頭:“但今天看來,還不夠好。”


    石鐵心:“唐突打擾,還請勿怪。”


    “不怪。上次我冒昧相請,這次你唐突而來,算是扯平了。”她的聲音平靜如昔,浸透著微微的寒意:“隻是,我們的安防方案在閣下麵前形同虛設,閣下果然不隻是單純的‘碧落刀’而已。”


    她的肉身沒有眼睛,她的大腦頻率也不與電子時鍾同步,單純的瞳術不能催眠她。唯有直接的念氣接觸,才能對她起效。


    但石鐵心也沒打算催眠她。


    石鐵心隻是說道:“我是不是單純的碧落刀,要看情況。”


    她的雙眼微微眯起,眸中泛起寒光:“若是呢?”


    石鐵心:“是碧落刀,那就隻是個碧落刀。做碧落刀的事,出碧落刀的力,像碧落刀一樣在某次行動中‘英勇犧牲’,然後就此作別天涯陌路。”


    她又問:“若不是呢?”


    石鐵心:“我若不是碧落刀,那自然就要拿出超過碧落刀的能耐。”


    她:“比如?”


    “扶大廈於將傾,挽狂瀾於即倒,補蒼天於崩裂,照寰宇於暗極。”


    她眸光微鬆:“聽起來倒不壞。”


    “我又不是來刺殺搞破壞的,當然不壞。”石鐵心坦蕩蕩說道:“我想看的隻有一個,便是你們洪流是否值得我去支持,值得我去付出。更要看看你們洪流,是否能對我坦誠。”


    “坦誠?”她冷笑一聲,隨後平靜說道:“你匿跡而來,身份成謎,至今未有自報家門,這樣也想講坦誠?”


    “也對,坦誠是相互的,那就自我而始吧。”外麵的石鐵心伸出手,摁在了一體機上,信息學心術瞬間接駁在網絡終端中。一米七的碧落刀消失了,兩米二的壯漢來到了這個虛擬世界裏:“這便是我的本來麵目,我叫做,石鐵心。”


    她扭過頭,轉過肩,莊重的迴過身,審慎的麵對著眼前的壯碩男人,用嚴肅的目光觀察著石鐵心周身,最後輕輕點頭:“好,我就把這當作一個善意的信號吧。那麽,你好,石鐵心,初次見麵,我叫……”


    說到這裏,她忽然卡頓了一下,微微晃了一下頭,然後才繼續說道:“你可以叫我……清絕。”


    石鐵心沒有放過這個細節,立刻皺起眉來:“為何在自報家門的時候還要猶豫?”


    方無敵可不是這種性格。


    她微微思索一下,似乎自己也有點疑惑,然後說道:“請見諒,我並非有意隱瞞,隻是我自己也不太記得叫什麽名字了。”


    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牢了?


    石鐵心的眉毛皺的更緊了:“剝離身體後會連記憶都會損失嗎?”


    她搖頭說道:“普通剝離不會,至少不嚴重。隻是我與外部主機深度鏈接,每日處理信息較常人稍多,天長日久信息擠占,就對我的大腦造成了一點幹擾。”


    信息擠占?而且是天長日久的信息擠占?


    這處理的信息可不隻是“稍多”而已吧!


    說到這裏,有一件事石鐵心很想不通。


    石鐵心:“缸中腦的身體拚裝技術是你發明的吧。”


    “是的。”


    “但這就說不通了。你發明了這個技術,所以隻有你才能給其他大腦拚裝身體。可是你被洪流救出來的時候也隻是個大腦,又是被誰移裝到這台電腦裏的?”


    她搖搖頭:“我想你誤會了,我不是被洪流救出來的缸中之腦。我是洪流的創始人,從未被……”


    她又卡了一下,然後說道:“嗯,從未被天羅捉走過。”


    石鐵心:“那你這形態是?”


    “是我自己把自己拚裝到了電腦裏。”


    石鐵心吃驚道:“莫非是你在鬥爭中受了致命傷,不得已才……”


    “不是。”她用最平靜的語調,說出了最讓石鐵心震驚的話:“沒有致命傷,沒有不得已,是我主動的、自願的剝除了身體。”


    石鐵心難以接受:“為什麽?”


    “因為我必須這樣做。”她抬起麵孔,眼中是絕對堅定的意誌:“鬥爭的初始階段中,我們與天羅的技術代差實在太大了。信息技術、網絡技術、機械技術、腦科學技術,那個時候的天羅對整個人類都是碾壓性的強勢,不追平這些就根本不具備反抗的資格。”


    “可是技術的發展,太難了。”


    “如果給我一整個科學院、兩百多研究所、十萬科學工作者、齊全的上下遊產業,全力配合我、聽我指揮、聽我調度,我拚出命去搞研究的話,有把握在二十年內追上天羅的腳步,至少也能看懂他們的邊界。”


    “可是我什麽都沒有。”


    “沒有科學院、沒有研究所、沒有產業鏈,甚至連人都沒有。”


    “不要說洪流,整個世界的完整人類都在快速減少。我們就像是池塘中的魚,當整個池塘飛速幹涸的時候,怎樣掙紮都無濟於事。”


    “那是全麵覆滅的危機。”


    “在這樣的絕境麵前,區區一個我的身體,根本無關緊要。”她抬起手,握緊了拳頭,手臂線條繃緊,目光微微複雜:“再能打又如何,唯有科學才能救人類,唯有技術才能殺敵人,唯有工業水平提高才能突破困局、走向勝利。”


    “人類的身軀,太孱弱了。”


    “人類的大腦,太遲緩了。”


    “所以,我就不做人了。”


    她鬆開了緊握的拳頭,語氣輕鬆:“反正大多數人都已經成為了缸中之腦,開發針對這種情況的技術也是必須的,因此我就把兩件事當一件事做了。”


    石鐵心深深的看著她,目光悲憫:“你把自己當實驗品?”


    “對。”她平複了情緒波動:“另外,我還有一重考慮。”


    石鐵心:“什麽考慮?”


    “我要親自體驗一下,大多數人的痛苦。”她迴頭看向遠處的千山:“我想親身感受一下,被天羅斷頭的人們沉迷的到底是怎樣的虛幻,感到的到底是怎樣的痛苦,麵對真相時到底是怎樣的恐慌,心中又懷揣著怎樣的渴望。”


    “大多數人都已經成為了缸中之腦。”


    “大多數洪流的戰士也來自於缸中之腦。”


    “如果決策層不能想人民之所想,苦人民之所苦,又怎麽與人民融為一體?”


    “如果指揮層隻想站在幹岸上,對著下麵指指點點,又怎麽能讓大家上下齊心、匯聚成流?”


    “如果我不敢走入地獄,又該如何把大家拉出地獄,又該如何去拯救這個支離破碎的現實?”


    “整個世界,都等著我拯救呢。”


    說的很輕鬆,石鐵心卻不由心痛。


    老六則被深深的震撼了,被深深的感動了。


    他本以為眼前的姑娘隻是一個精絕的劍客,一個超強的高手,沒想到劍客隻是她的副職業,是她釋放壓力、舒緩情緒時的消遣。


    真正的她,是一個願意鐵肩擔道的領袖,是一個願意與世界同唿吸共命運的偉人,更是一個自入地獄舍身救世的聖賢!


    他看到了比預料中更耀眼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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