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八寶被批準參加武裝民兵了;

    一個星期後,八寶因思想進步,政治表現良好,也被選派到麵上農村社會主義思想教育運動工作組,做半脫產文秘工作,利用星期六和禮拜天參加培訓,夏收夏種以後正式參與麵上“社教”工作,同時黨組織對他進行培養考察。

    八寶覺得雙喜臨門,如願以償,特別開心。他開始體味到被領導器重的喜悅。他決心抓住良機,好好表現,爭取更上一層樓。考大學的事暫時已被擱置腦後。他真的太忙太累,怎麽也擠不出時間複習高考科目。

    他想,也許過一段時間,就能贏得領導的信任,拿到黨票,由此而被學校提拔重用,青雲直上。假如仍然不能被提升或入黨,隻有華山一條路了——考上大學以改變自己的命運,贏得更高的社會地位。

    他樂此不疲,起早摸黑,廢寢忘食,教學工作和民兵訓練,精力特別旺盛,渾身像有使不完的精力,似乎把眼底出血和低血糖忘到九霄雲外。

    開學後兩個禮拜,他被選為紅橋公社集鎮團支部小學小組組長,負責收團費,發展團員,開展團小組活動。史老師和那位陳通老師還歸他領導哩。

    尤其讓他開心的,是每天早晚能同史老師同出同進,參加軍事訓練。晚上又在一塊備課改作,說說笑笑。兩人還偶爾相視,而會心的一笑。此刻,他的感覺好極了,甚至覺得這位縣長千金對自己有好感,可以追求一下哩。他開始構想未來美好的生活。

    命運在有意捉弄夢想改變人生的八寶。他頭腦發熱。一天晚上,竟寫了封情書,趁早上出操前,悄悄地塞到史老師的口袋裏。

    正當八寶滿懷希望、翹首等待史老師迴信的時候,這位粗心的史老師還沒來得及看信,卻在匆忙間把這封情書弄丟在街上,不知被誰拾到。

    信裏的一些甜言蜜語在小鎮上流傳開來,成為人們茶前飯後的笑料談資。

    不久,八寶即遭來許多非議甚至汙辱。他走在田頭路邊,不時聽到頑童老遠地對著自己叫嚷著,什麽“親愛的史老師,我想你”,什麽 “昂頭蛇,昂頭蛇,三天不弄癢爬爬”,什麽“八寶,八寶,是個騷脬,不要皮!”

    ……

    一時間,學校和街鎮上議論紛紛,簡直滿城風雨了:新來的汪八寶老師在追求縣長千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汪八寶吃了豹子膽,竟敢往高壓線上撞——史老師已經在同一位現役軍官戀愛……

    老同學趙銀花真的為他捏把汗,不無擔憂心地提醒他,叫他趕緊刹車,弄得不好,有侵犯軍婚的嫌疑,被開除公職還要吃官司。

    “破壞軍婚”,“要坐牢”?他既感到懼怕,又十分懊喪,更不知所措。他心裏非常矛盾。

    他對老同學說:我並不知道史老師已經同軍官談了婚姻,史老師也沒告訴我呀。

    八寶說,我沒做錯什麽呀,僅僅是在一塊工作、一起軍訓,一起談談笑笑,絕無任何越軌行為。錯就錯在不該冒裏冒失地給史老師寫信,更不該在出操時把情書亂塞給人家,為什麽不從郵局裏寄給她呢。我懷疑那位史老師故意將信丟棄在街上的。

    趙銀花說小史不是那種不講道德的人,隻怨你自己做事欠考慮,別怪人家。

    此後的許多日子裏,八寶像犯了什麽大錯誤似的,走路低著頭,見人臉就紅,搭訕心就跳,除了校內上課和外出軍訓,他什麽地方也不去。

    人倒黴,喝水也軋牙齒。四年級的算術公開課上講錯題目,接連發生小孩打架致傷事故,教導主任和校長多次找他談話,孩子家長也來校爭吵評理,弄得他焦頭爛額,疲憊不堪。

    更令他頭疼的,是有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在課外起哄惡作劇,喊反動口號:“打倒***”,還唱反動歌:“王傑的槍,我不扛,蔣介石來了扛機槍”,幸好喊口號和唱反歌的事,是班上孩子偷偷向他反映的。

    他知道,這事如果捅出去,是嚴重的反革命政治事件,逐級追查,誰也別想有好果子吃。所以,他暫時保密壓著,還沒敢向上匯報。他雖然擔心紙包不住火,終有東窗事發之日,但現在隻能采取緩兵之計。目前實在承受不了更大的打擊,他擔心自己會因此而立馬垮下去。

    這幾天,史老師也陷入了煩惱之中。人們的議論對她並無多大壓力,她沒有丟飯碗的顧慮,知道在此代課很快就要結束,老爸已把她安排到縣機關做文秘工作。再者,反正沒有同汪八寶談婚論嫁,自己更沒做虧心事,她隻是感到八寶虛心好學,工作責任性和積極上進心強,性格溫和,談吐文雅,大家都是年輕人,經常談些學習、高考、理想、前途之類的話題,許多地方同自己有共同的語言,的確對八寶有一定的好感。

    她不想過早地戀愛結婚成家,一個高中生還應該有點理想吧,到縣政府工作還不是她的最終目標,靠縣長老子這棵大樹也非終身之計,她還是想靠自己的努力奮鬥,邊工作邊複習,參加高考,或者參軍到部隊軍事院校深造,追求更高的人生理想。

    至於軍婚,她感到好笑又好氣:自己什麽時候成為軍婚了?上高中時,爸媽管得很嚴,不許談戀愛。畢業後來這裏代課才半年,有哪個軍人在同我談?我本人一字不知,外邊倒流言四起了。真是滑稽得很。

    讓她深感懊悔和內疚的,是不該粗心大意,把八寶的信丟失在街上,讓八寶的一片真情付之東流,並對八寶造成不良影響。她想找個適當的機會,當麵好好聊聊,向八寶道個歉。

    她幾天來,真的不敢正視八寶,忽然間,兩人之間像隔起一層玻璃牆,相互看見,卻無法直接交流,兩人雖然還在一起工作和訓練,卻沒有往日的親密無間的交談了,雙方感到一種莫名的苦澀和尷尬。

    日子像胥河水,照常悄悄東流不息。學期快結束了。

    操練,刺殺,瞄靶,匍匐前進,各個科目,一切按計劃施行。經過三個月的摸爬滾打,艱苦訓練,軍訓很快進入了尾聲。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萬裏晴空,驕陽似火。全副武裝的民兵連開到遊子山下,進行實彈射擊和爆破訓練。為保證安全,靶場四邊,分派了民兵站崗放哨,實行了封鎖。

    海拔超越百米的遊子山突兀在一望無邊的蘇南平原上,與山南邊大山小丘連成一氣,蜿蜒起伏在蘇皖邊境,蔚為壯觀。

    登頂極目,半個高昌縣盡收眼底:俯視東邊,寧廣公路像一條黃褐色的布帶子從山麓邊穿過,偶爾駛過的汽車,像兒童的小玩具在黃帶子上緩緩移動著;朝南遠眺,銀蛇似的胥河同波光粼粼的古城湖相連,河中與湖裏的船隻似孩子的折紙在慢慢漂遊;放眼山之西和北,是無邊無際的稻海與星羅棋布的村莊。

    靶場處,山下有一處開闊地,但四周竹木覆蓋,溝壑縱橫,高低不平,地形複雜,是比較理想的軍事訓練之地。

    他和史老師及學校另一位老師分在一個戰鬥小組。八寶因為原來體質較差,患有眼病,視力較差,加上近來工作繁重,營養不良,情緒不佳,心跳過速,以致握槍扣機板的手老是發抖,無法瞄準靶心,打靶僅命中三發,剛及格;爆破雖然成功,但匍匐前進動作沒過關。

    而史老師打靶得了四中,爆破獲得良好。那位陳通的老師成績最好,全部優秀,被評為優秀武裝民兵,受到嘉獎。

    傍晚迴來的路上,大家排著整齊的隊伍,高唱《打靶歸來》。史老師雖然軍訓成績尚好,但怎麽也高興不起來。她知道,軍訓和這個學期一結束,她就要離開紅橋小學,心裏總覺得有些話要同八寶暢聊,才能在臨走前解開心結,才對得起八寶,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正當史老師準備上前主動與八寶交談時,她忽然發現一直沉默寡言的八寶臉色蒼白,大汗淋漓,唿吸急促,腳步越來越慢,漸漸掉隊了。“汪老師,你怎麽了?”史老師湊近急切地詢問。

    “沒什麽,就有點頭暈,想嘔……”八寶低沉無力地答道。

    話音未落,八寶突然眼前發黑,雙手陣麻,霎時間覺得天旋地轉,雙腿顫抖疲軟,接著便一頭栽倒在路邊麥田裏,就不省人事了……

    “快來呀!不好啦,汪老師昏倒了!”史老師嚇得尖叫起來,慌忙叫來同誌們,把昏迷不醒的八寶抬送到公社醫院救治。

    ……

    經過醫生初步診斷,八寶患的是低血糖與疲勞綜合症。八寶蘇醒過來時,其他單位的人都走了,身邊除了史老師和那位陳老師外,還有趙銀花、薑老師也聞訊趕來。

    “八寶老師呀,你也太辛苦了。你一來,我就叫你注意身體,你不聽,什麽都要參加,要當積極分子啊,想入黨啊。這迴可相信老同學的話了吧。累壞了身體還是自己倒黴啊。”趙銀花見滿身灰塵和泥土、躺在病床上正在輸液的八寶,十分心疼,不禁埋怨起老同學來,眼眶裏卻噙著晶瑩的淚花。

    “我,我……”八寶聲音低微無力,亦有些哽咽,不知如何迴答。

    “這就叫不聽老人言,吃苦在眼前啊。八寶老弟呀,我早就勸過你,別睡五更起半夜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千萬別把本錢賠上。以後可要注意了。別太積極,別太傻啊。”同室的薑老師更直截了當,給頭腦有些發熱的八寶潑點冷水。

    “大家都是真心為你好,汪老師,你可別生氣。現在隻顧你安心休養好身體,來日方長,別著急。”一直守護在一旁的史老師,擔心兩位老師的話會刺傷八寶,趕緊安慰幾句。

    “正像史老師說的,八寶老師,你隻顧安心養病,其他的事別往心裏去。”那位陳通老師也安慰著八寶,“我先迴家了,我家老婆才坐月子,一整天不迴家了,我得趕緊迴去幫一把,要不,老婆要罵了。”

    這位陳通老師年齡大八寶兩三歲,兩邊分的西妝頭發,長得很帥,身材高大,體格健壯,方闊的臉蛋上散落著不少雀斑,高鼻梁上架副近視眼鏡。麵孔和善,頭腦靈活,彬彬有禮。但有件事讓八寶印象特別深刻。

    在大躍進深翻勞動期間,為抗議學校食堂的夥食差,校方又不接受學生意見,陳通帶頭扛著鋤頭鏵鍬,挑著笆箕糞籃,抬著米湯似的稀粥桶,到縣政府告狀。學習成績一直很好的班級幹部的他,畢業時本來可以留在縣城教書,卻因此被分到了農村——紅橋小學。

    他教學和班級工作表現不錯,領導對他比較賞識,與同事相處也比較融洽。黨支部把他列入重點培養對象。工作不到一年,就同紅橋鎮上一獨生女戀愛,熱戀期間,深夜不歸,學校大門進不去,就翻牆越壁而入。戀愛兩月就閃電式結了婚,做了上門女婿,住進了丈母娘家。

    本學期開學後,結婚才半年,老婆就為他就養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老師們打趣地說孩子應取名“六月白”,更有甚者笑他先奸後娶。他也滿不在乎,說“反正是自己的老婆、自己的種,早生幾個月沒關係。”家務事自然多了起來。但家裏有丈母娘照料,他的家務就減輕了許多。

    “陳老師,謝謝你。你快迴去忙吧。我這裏沒問題了。”八寶催他迴家。

    “年輕的爸爸不好當吧?快迴家吧。不然,準會被丈母娘刮鼻子的。”趙銀花也叫他迴家,“這裏有我們呢。”

    “趙老師,你也迴去吧,你孩子要吃奶了呀。八寶有我在這裏看著,你們都放心走吧。”史老師見十分虛弱的八寶仍然需要人陪護。

    “你們都迴去,我沒事了。這瓶水掛完了,我自己迴學校。拖累大家了。謝謝,謝謝你們了。”剛才醫生給他推注了葡萄糖,又輸液大半瓶,八寶覺得精神好多了,想支撐著坐起來,顯示自己身體好了,但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又癱倒在病床上。

    他突然發現左眼前有一團黑霧在漂遊——大事不好,眼底出血複發了。

    憑經驗,必須立即臥床休息,必須馬上服用止血消炎的藥物,才能防止繼續出血病情惡化。

    一學期還沒幹完,怎麽又發老毛病了呀。八寶心知肚明:眼底出血,剛剛開始的進步,就不能繼續下去;眼睛瞎了,什麽理想,入黨、提幹,都沒有希望。

    還有一個禮拜就要期末考試,學期結束工作十分緊張,假如突然請病假,或外出治療,就要給學校帶來許多麻煩,寫學生評語,班級和教學總結,別人又無法替代。更讓他擔心的,是領導會因為自己的身體狀況不好而不再把自己作為培養對象。

    他決定暫時隱瞞病情,堅持把學期結束工作做完後,到暑假再休息治療。

    “你怎麽啦?”史老師見八寶欲起又倒的情況忙問,“快躺好,別爬起來,碰動了吊針,水會不滴的。”

    “沒事,不要緊的。不早了,你們都走吧。”八寶強忍著內心的驚恐,竭力表現出鎮定。

    “你們都可以走了,這裏有我們醫生護士看著。汪老師沒有大問題了,等這瓶水掛完了,他就可以自己迴去。”一位男醫生走過來對老師們說,“汪老師以後要多增加營養,注意勞逸結合,別太累了。”

    “那我們先走。八寶你掛好了,就到我家吃晚飯。別去食堂了。今天他在家做飯。”趙老師在與其他兩位老師臨走時,叮囑八寶到她家吃晚飯,想為八寶增加一點營養,她清楚八寶食堂夥食很差,而八寶又太節省。

    “那太謝謝了。我來吃。”八寶感激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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