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夏慧天手頭正好沒有別的案子,他把該推的工作都推了,辦公室門口掛了“外出辦案”的牌子,整日裏就在沿江街那一片深入到拆遷戶家裏了解情況。根據石依寶王大牛等人提供的名冊,沿江街片區總共有六十四家拆遷戶,有國營,集體企業及私人作坊十二家。夏慧天幾乎把所有的人家都走遍了,寫了三萬多字的調查材料。夏慧天在走訪這些被拆遷戶時,多次被他們生存環境的艱難和生活的困苦所感動,其中有七、八戶人家生活幾乎瀕於絕境,五、六戶人之家僅靠擦皮鞋收廢舊養家活口。這樣的人家別說拿不出錢來補貼拆遷後的購房款,就是現在居住的殘垣斷壁都拿不出錢來維修。還有那些有老弱病殘的家庭就苦不堪言了。其中一戶叫李景和的下崗工人,母親長期臥病在床,兒子外出打工時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斷了腳和留下腦震蕩,完全成了殘廢人。女兒借了兩萬元做生意又被騙子騙了,現在夫妻倆在幫人打工每月總收入五百元,既要養老又要養小還要為女兒還債。債主三天兩頭找上門來,女兒出去躲債一去杳無音訊……這一類的底層弱勢群體是老城區沿江街的大多數,他們幾乎都不可能拿出錢來補足高額的購房款。夏慧天調查完後作了一個統計,有經濟實力補得起購房價的人家僅占百分之二十八。那麽其餘百分之七十二補不起購房差價的被拆新遷戶將麵臨流離失所無家可歸。這個觸目驚心的數字和調查走訪時所目睹的貧困現象,加強了夏慧天堅定不渝投身於這場官司的信念。夏慧天突然覺得當了八年律師,大大小小辦了上百件案子,唯獨這一件才是他真正願意去辦而且傾注全力去爭取辦好的。當律師初衷不正為真理為正義為良知而奮鬥嗎!

    熬了幾個夜,夏慧天終於把走訪調查的材料打印成冊,有了手頭這份翔實的材料,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接受沿江街拆遷戶的委托,作為他們的代理律師與拆遷辦公室打這場拆遷糾紛官司了。

    夏慧天受理沿江街拆遷戶狀告拆遷辦公室的官司在律師事務所引起了轟動。這天早上夏慧天正在辦公室寫《訴狀》,華清山突然推開門進來,一臉的陰沉看著夏慧天,說道:慧天,這件事我想你還是慎重一點為好。

    華清山是“華夏律師事務所”的主任,夏慧天是副主任。這家私營律師事務所是他們二人聯合創辦的,故把二人的姓加在一起,就定為“華夏律師事務所”。事務所聘請了八名專職律師,三名工作人員。因為華清山與夏慧天都是南柯享有盛名的律師,所以創辦以來事業蒸蒸日上,經濟效益十分可觀,這次夏慧天受理沿江街被拆遷戶的官司,狀告市政府拆遷辦公室,實際上是告政府,拆遷辦不過是政府委派的臨時辦事機構。夏慧天這麽一搞,無疑是給政府作對,既有損政府的形象也不利舊城改造規劃。對“華夏律師事務所”來說,今後就難免受到上麵刁難和各種壓力。華清山這麽一想,就決定找夏慧天談談,勸他放棄辦理這樁案子。

    夏慧天抬起頭來,他剛才隻顧專心寫《訴狀》,沒聽明白華清山的話,就問道:清山,你剛才說什麽?華清山說:慧天,我們華夏律師事務所好不容易搞到現在的規模,要名聲有名聲,要效益有效益,我擔心接手沿江街拆遷官司,肯定要得罪一些官方的人,到時候搞些名目來刁難,我們不是作繭自縛嗎?所以我希望你顧全大局,慎重為好。夏慧天聽華清山說完。就笑道:原來你說了半天,是讓我放棄沿江街拆遷這個案子,可是我已經接了,而且你也知道我這人做事向來是有始有終的……夏慧天不想與華清山談大道理,如果要說為什麽代理這個案子的道理,華清山不一定他比懂得少。現在華清山是以小團體或個人的私利權衡這個案子的利弊,當然就主張夏慧天放棄了。

    華清山聽夏慧天沒有放棄的意思,便又說道:慧天,其實我也知道你的本意是為被拆遷戶主持公道,地方政府急於搞城市建設,在處理拆遷問題上確實有很多不盡如人意的過激行為。但人家是政府,你胳膊能扭得過大腿嗎?算了,不如想點別的辦法,不用打官司,比如把你搞的調查材料向上級部門反映,爭取他們支持。夏慧天說:你最後說的這一點我也準備去做,但說句實話,我對官員們的恩賜不抱希望。讓他們看看材料倒可以,了解一點民生疾苦嘛,官司還是要打的。

    夏慧天決心已定,華清山知道再說也等於白說。但二人畢竟共事多年,合作這段時期也很愉快。所以他不僅擔心律師事務所的事業受到損害,也擔心夏慧天執拗下去一意孤行會因而招來官方忌恨,惹來麻煩。這些道理夏慧天不可能不明白,所以在談話中華清山雖然隱隱提起,夏慧天卻是泰然處之,最後夏慧天坦誠地告訴華清山,說道:老兄,我現在是背水一戰了,如果這場明擺著的官司輸了,或者法院出於某種壓力不敢受理,我夏慧天從此金盆洗手,寧可去擦皮鞋賣小菜也不當這身不由己的律師了。你老兄對我的擔憂我表示感謝。

    夏慧天把話說到這一步,華清山也沒什麽再好談的了。他突然覺得夏慧天身上有一股認死理的牛氣,但在當今法律製度還未健全完善的社會裏,這顯然是有點拿了雞蛋去碰石頭不合時宜了。華清山臨出門與夏慧天握手時,就語重心長地說了一句:慧天,我理解你,這場官司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希望你離開律師這個職業。夏慧天坦然一笑,說了聲謝謝。

    夏慧天準備寫的《訴狀》裏,牽涉到“拆遷辦”的一些強製性措施需要作為旁證,下午他就直接去沿江街,遠遠看見石家院門口停著醫院的救護車。夏慧天想可能是石二奶病重了,忙加快腳步走過去,剛進門看見一家人擁在石二奶的房間裏。石依茜正在說什麽,大約是勸石二奶去醫院。其它人也三言兩語跟石二奶做工作。夏慧天進去一看,石二奶躺在床上哼著,一手卻把那床坊抓住,隻一個勁地說不去不去……夏慧天拍了石依蘋一下,示意她出來說話。二人來到客廳。夏慧天問道:伯母的病怎麽突然加重了?石依蘋眼裏噙著淚,說道:今天一早園子背後在拆房,敲得碰碰崩崩炸天響。我媽說是人家在拆她的房了,就又哭又鬧,接著就差一點昏過去了……

    原來石家院背後有一家國營糕點加工廠,那廠也不大,僅有三十幾個職工,早幾年就倒閉了的。工人大部份都退休或另謀職業,那廠房就一直空著。房開商暫時拆不動居民戶,就先從這家小廠著手,與主管部門談好了補償手續後,今天一早就讓民工開始拆廠房。拆房的聲響又大,便驚動了病倒在床上的石二奶。石二奶就真以為人家是在拆她的房,血壓突然升高,嚇得石依寶忙打了醫院的急救電話。待救護車趕到。石二奶橫豎就不肯上醫院,這下大夥正在勸說她。

    醫院的救護車和醫務人員已經等了十多分鍾,人家不能再等下去,就來交涉問怎麽辦?病人若不肯去醫院,也得付出車費用。石依蘋隻得把出車的費用付了,再迴到石二奶房間時,夏慧天彎著腰在病床與石二奶說話。無論夏慧天再能說,石二奶無動於衷,那眼神就呆滯地看著夏慧天,一臉的困惑與痛苦。

    石二奶最後似乎還是相信大家的解釋,拆房的響聲是從園子背後的糕點廠傳來的。心緒漸漸又平靜一些。就喃喃地說道:小夏……夏律師,你得為 大夥……說句公道話……夏慧天就不住地點頭,說伯母放心,我會努力的。

    待石二奶漸漸閉上眼睡了,眾人才迴到客廳裏坐下。夏慧天說道:我看伯母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你們得給依蕙打個電話,讓她迴來看看。石依茜說:中午就打了電話的,我姐說趕明天的飛機迴來。郭誌鳳說道:也難為大姑了,離開才兩個多月又要趕迴來。石依寶說:我這當大哥的無能,不靠依蕙怎麽辦,這個家還真少不了她哩。

    夏慧天聽說石依蕙要迴來,心裏就頓生出一種悲喜交加的感慨,人生真是變幻莫測啊!原來說不知道那一別要何年何月才能見麵的。沒想到明天又要相逢了。

    夏慧天把今天來補充材料寫《訴狀》的事向石依寶說了。石依寶便帶他去找王大牛和幾個管事的居民戶。大家湊了材料,把原來的《拆遷公告》、《補償方案》等有關證據都交給了夏慧天。夏慧天說《訴狀》是他為被拆遷戶起草的,等寫完了,讓大家先看看,如果沒有異議,就可以簽名正式向法院起訴了。

    第二天夏慧天在家裏吃晚飯,原想吃完飯上石家院看石依蕙的。他下午才接到石依蕙的電話,說剛到家,讓他晚上有空到石家院聊聊,順便問他拆遷案子的事。哪知剛端著碗才爬了幾口,餘英就問道:慧天,聽說你接了沿江街什麽拆遷案子要跟政府打官司是不是?夏慧天一邊吃飯一邊就點頭應道:有這迴事,目前正忙著做案前的準備工作。餘英是今天下班時碰見律師事務所的蘇會計。兩個女人一見麵自然免不了聊上幾句。蘇會計就無意間說到夏慧在代理沿江街拆遷告狀案。連華主任去勸他別代理他都不聽等等。餘英一聽就憋了氣,說夏慧天神經有毛病了,政府拆遷什麽地方與你有什麽相幹,偏生要去管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所以吃飯時就把這件事提出來問夏慧天,沒想到夏慧天倒迴答得幹淨利爽,簡直有點理直氣壯的味道。餘英便把筷子放了,認真說道:慧天,你能不能幹點別的正事,少給自己惹麻煩好不好?

    夏慧天隻當餘英隨便問問,也就沒當迴事地說了。哪知餘英竟認真起來,仿佛他夏慧天不務正業,搞什麽歪門邪道了。就說道:我是律師,打官司不算正事?還有什麽算正事?餘英說:你夏慧天有多大能耐,敢跟著一幫拆遷戶瞎起哄,告政府,你這算什麽正事,簡直是胡鬧……

    婷婷剛才一直埋頭吃飯沒說話,現在聽餘英這麽一說,就有點按捺不住了,說道:媽,法律麵前人人平等,跟政府打官司怎麽算是胡鬧呢?人家美國公民還敢告總統,克林頓就為萊溫斯基的性醜聞吃了官司,差一點沒把他轟下台去……餘英沒等婷婷說完就打斷了她的話。拍了桌子說道:大人說話你摻合什麽。克林頓是美國,咱們是中國!婷婷瞪了餘英一眼,把筷子也放了,說道:媽,你別拍桌子嚇人,我是在跟你說理。中國怎麽啦?中國老百姓就該天生當順民,政府錯了也不敢說錯對不對……幹脆你讓我們再迴到康熙隆皇帝那個年代去,天天喊吾王萬歲萬萬歲。像魯迅先生說的人家打你左臉你再把右臉伸過去讓他再打的是不是?我就支持我爸,敢為老百姓討個公道……

    夏慧天一直認真地聽著婷婷說話,他真沒有想到這一代年輕人再不像他們那個時代的同齡人,那個時代他們盲從,無知近乎愚昧。而婷婷才上高一,就有思考,有主見,有獨立見解和判斷是非的標準,有用法律維護個人權利的意識。

    正當夏慧天欣賞婷婷的一番議論時,餘英早已惱羞成怒猛地擱下飯碗,說道:夏慧天,我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說兩句話你父女倆個就圍攻我,你以為你是名人,是律師就敢告政府是不是?還有你,婷婷,你讀幾本書也敢來教訓我!好,今天我安了心聽你們教訓,還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餘英擺出一副橫蠻無理的架勢,抄了手坐在那兒直喘粗氣。

    夏慧天就笑著勸道:餘英,婷婷說幾句話你也犯不著認真,孩子有自己的看法是正常的,婷婷,快吃了飯去上晚自習。

    婷婷站起來說道:這個家裏沒有民主,不讓人說話我以後就不說了。也不再吃飯,轉身開了門就出去了。

    婷婷走後,餘英揪住夏慧天就嘮叨個沒完沒了。說你夏慧天這場官司分明是與政府作對,於單位於家庭於自己都沒有好處,弄不好得罪了當官的讓你吃不完的兜著走……又說夏慧天你現在變了,做什麽事我行我素自作主張,也不把她餘英當妻子看待,什麽事總瞞著不屑說一聲……說著說著就哭了,一副十分委屈的樣子。夏慧天也不勸她,也不分辨,任餘英怎麽說他橫豎不開口。餘英越哭越傷心,最後就說你夏慧天是不是在外邊有了女人,才這樣來作賤我,別以為我是傻子軟弱好欺……

    夏慧天就問道:餘英,我什麽時候作賤你,什麽時候欺侮你了?今天的事你一問我不就告訴你了麽,怎麽又總是瞞著你?我總不能每天做什麽事到哪裏去都得給你匯報吧。好了,你還吃不吃飯,不吃飯我收拾了。就端了桌上的碗碟到廚房去,收拾完後就自個進了書房。心裏突然感到無限的煩惱和傷感,再不想去石家院,就在蒲團上坐了,眼睜睜盯著那個“禪”字,嘴裏就莫名其妙地念那段《六祖禪經》:“東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國?凡愚不了自性,不識身中淨土,願東願西;悟人,在處一般,所以佛言隨所住處恆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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