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俞眉遠的第二次進宮。上次是她射殺燕王立下大功,被召上乾寧殿封賞,這次卻是為了天祭。前後時隔近三十年,她已然忘記大安朝的皇城是何模樣了。

    不過就算她記憶還清晰,所見到的一切也不過管中窺豹,大安朝皇城之大,遠非她行幾步路便能看遍的。

    馬車走的是秀儀門,進門便到了西六院的毓秀宮,這處原是宮裏安置初入宮門的秀女之地,今年後宮並沒選秀,因而便將毓秀宮騰出暫時給入宮參加祭舞選的少女們住。

    所有參選的女子都逐一下車,全部集中在了毓秀宮前的飛雀場上,尚宮局尚宮領著宮正與兩個女史已立在毓秀宮門口候著了。

    大安朝後宮設有六局,分領二十四司,統管著後宮大小事務,如今的尚宮局掌吏姓賀。

    清點過人數,再逐一登記入冊後,賀氏方開口。

    “諸位姑娘都是京中出類拔萃的人兒,家裏也都是我大安朝的高門世族,這規矩和教養自然不必我等再重申了。隻有一點大家需謹記,這後宮畢竟不比家裏,容不得半點任性放肆,諸位的脾氣性子可要收一收,也免得衝撞了貴人,得不償失。”

    俞眉遠與俞眉安一起站在眾人中間聆訓。俞眉安如今見了她就跟耗子見到貓似的,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生怕又惹得俞眉遠一個不痛快,招來性命之虞,皮肉之苦,因而從踏出家門那一刻起安分守己,不敢吱聲。

    隻是俞眉遠又有些奇怪。照理來了毓秀宮,俞眉安早該去尋自己的小姐妹,然後離她越遠越好,可如今卻還跟在自己身邊半步不離。

    俞眉遠不禁多看了兩眼。

    俞眉安雖然乖乖站著,可眼神卻有些怒意,隻望著頭兩排站著的幾個人。

    都是她過去的閨中密友,其中一個還是魏枕月。

    俞眉遠有些了然。因為魏眠曦的關係,俞眉安成了城中笑話,原來奉承她的那些姑娘都轉而偷偷笑話她,哪還能愉快地做朋友?再加上魏枕月先前大力撮合這樁親事,都快把俞眉安捧到天上,如今親事不成,魏枕月反口不認,隻說是俞眉安一廂情願讓人誤會。

    俞眉安臉都丟到城外去了,如何不怨?她情願跟在俞眉遠身邊,也不想過去自討沒趣。

    “太陰太陽祭舞之選,將由尚儀局的李司樂攜教坊司幾位授舞的師傅共同教導諸位進行舞訓。祭舞之選分為初拔、次選與三中,這兩日大家先在毓秀宮內暫歇,授舞師傅會進行簡單的

    舞訓,三日後諸位分批進行初次選拔,隻留二十位在宮裏學習祭舞,三十日後次選,由尚宮局五品以上女吏共同考核,過者五人,於十日後由帝後二人親自挑選主祭舞。”賀尚宮繼續說著。

    初次選拔並不考校舞技,隻看每個人的長相氣質、身形腿骨以及音律感,擇天賦佳者而錄之。

    一共進來一百名少女,在這初拔裏便要遣迴八十人。

    俞眉遠就當自己來大安皇城五日遊。

    ……

    簡單交代了一些事宜後,諸人便被分批帶入毓秀宮。作為曆來秀女初入宮的住所,這毓秀宮別的沒有,屋子特別多,庭院也大。

    俞眉遠與俞眉安理所當然地被安排在了同一個屋子裏,俞眉安極其難得的這麽久都沒出一聲怨言,隻自己悶悶坐著發呆。俞眉遠與其無話可說,便自顧自整理起帶進宮來的衣物。

    沒多久便有宮人挨房催促她們進善清殿沐浴。善清殿說是殿,其實也就是個寬敞的澡間,裏麵早有裝了浴湯的香樟桶一字排開,每個桶旁都站了個隨侍的宮人,端著澡豆香花並頭油麵脂等物。

    進宮參選的這些人在家裏都是千嬌萬貴的姑娘,如今卻要在她人麵前寬衣解帶,難免忸怩。俞眉遠也不自在,便以最快的速度脫了個精光,也不用人服侍,“卟嗵”一聲自己進了桶裏。

    水溫恰好,叫人從腳舒坦到頭。

    待她舒舒服服地洗幹淨,後頭還有人姍姍來遲,才進殿便發起脾氣來。

    “什麽,這麽多人一起洗?”那人踢了踢浴桶,又從旁邊桁架上拉起要換上的衣裙,“每個人都要穿成這樣?真難看!”

    “賀尚宮說了,在毓秀宮裏諸人的打扮務必統一。請姑娘速速沐浴更衣吧。”善清殿上掌事當差的姑姑沉著臉,一板一眼地迴道。

    殿上的姑娘們心裏都不痛快了。為了能入貴人們的眼,她們準備了華麗美飾,如今說不讓穿戴就不讓了,她們如何甘心?

    一時間怨聲四起。

    俞眉遠麻溜地從桶裏出來,迅速裹了浴衣,縮在角落裏拭幹身上的水,換上了宮裏賜下的衣裙。

    那是身粉櫻的襦裙,顏色鮮嫩,花樣素淨,料子穿著很舒服。

    她沒什麽要求。

    更衣妥當,她絞淨頭發,讓宮人替她梳了個垂掛髻,規規矩矩地簪了宮花,便出了善清殿。

    才剛踏出大殿,她便聽到有人在

    殿外與賀尚宮說話。

    “賀尚宮,皇後娘娘命我來請俞家的四姑娘前去坤安宮一見,不知現下她人在何處?”

    俞眉遠腳步頓止,跟在她身後出來的幾個不願沐浴的少女也都停了腳步。

    “這麽快就有人攀上關係了?”當前一個少女眼尾一挑,譏誚道。

    “俞家四姑娘?不就是那個搶了俞三親事的?”有人在旁邊嘀咕一句。

    “莫非這名聲都傳到皇後耳朵裏了?”另有人又笑了句。

    “怎麽迴事?”賀尚宮見幾人堵在善清殿門口嘰喳鬧著,便迴頭喝了一聲。

    善清殿的姑姑便上前在她身邊耳語了幾句,賀尚宮當即沉了臉:“我才剛已經說過了,進了宮裏就要守宮裏的規矩,把你們在家的那些小姐脾氣收起來。誰不願意按規矩行事的,即刻消了祭舞參選資格。”

    一句話,說得那起人都住了嘴。

    “俞四姑娘在裏麵嗎?你去請她出來吧。”賀尚宮臉色不虞地轉向善清殿的管事姑姑。

    來的人是皇後身邊的湯姑姑,這麵子她沒法不給。

    “不勞煩姑姑了,俞四在這裏。”俞眉遠走下台階,大大方方行了禮,承認了身份。

    四周便掃來無數目光。

    俞眉遠坦然受之。

    ……

    毓秀宮位置偏僻,離後宮幾處正殿有好長一段距離。湯姑姑步伐頗急,一路上也不言語,俞眉遠便也隻是安分跟著。

    說起大安朝的這位皇後崔元梅,俞眉遠上輩子因射殺燕王之功而進宮得賞時,曾在坤安宮裏見過一次,可這輩子她們尚無交集,崔後為何要見她?

    俞眉遠想不出原因。

    大安皇城十分大,宮宇宏偉瑰麗,庭院園林明朗開闊,琉璃金瓦,重簷飛角,一步一景,皆是天家威嚴,皇室之象。

    俞眉遠一邊走一邊看著,隻感歎匠人手藝鬼斧神功,倒也不覺得路遠。路上不時遇到些宮女太監,都向這湯姑姑行禮,俞眉遠不知那些人的身份來曆,湯姑姑迴禮之時她便也跟著迴禮。湯姑姑見她乖巧的模樣,倒添了幾分歡喜,也隻藏在心頭,麵上依舊淡淡的。

    走了好一會,兩人才到了一處宮殿前。

    “昭煜宮?不是坤安宮嗎?”俞眉遠抬頭,看著殿前匾額,覺著奇怪。

    這處宮殿氣勢恢宏,院牆深長,可四周卻沒有一個傳喚

    的宮人,倒和別處不一樣。

    “不瞞姑娘,並非是娘娘要見你,而是我們那位調皮的長寧公主聽說你進宮了,就央求我借娘娘之名把你請過來。”湯姑姑露了絲笑。

    長寧?

    俞眉遠眨眨眼,還想問什麽,湯姑姑卻又道:“姑娘如果有什麽問題,不妨親自進去問長寧公主吧,她已在裏邊等著了。”

    “您不一起進去嗎?”俞眉遠蹙了眉。

    宮中比起大宅後院更加複雜,她人生地不熟的冒然闖入陌生宮殿,萬一有詐……

    可這湯姑姑確實是皇後身邊得勢的宮人,上輩子她見過,有些印象,再者她今天才第一次入宮,也想不出誰要費這心思來謀算她。

    湯姑姑見她眼神便知她在猶豫什麽,便隻笑笑,走到那宮門前,高喚了一聲:“俞四姑娘來了。”

    不多時時頭就跑出個小太監,年紀不大,約十三、四歲,眉清目秀,看著十分機靈。

    “四姑娘可算來了,有勞湯姑姑了。”那小太監一見湯姑姑和俞眉遠便欣喜非常,朝湯姑姑行禮道謝後馬上就衝著俞眉遠道,“四姑娘快跟我來,公主都等得睡著了。你再不來,一會她醒了,該把我們這昭煜宮給拆了。”

    “……”俞眉遠腦殼一抽。拆宮殿,那長寧公主好像還真做得出來。

    罷了,既來之則安之,便進去看看吧。

    俞眉遠朝湯姑姑福了福身,轉頭隨小太監進了昭煜宮的宮門。

    ……

    昭煜宮果然很大,進門便是寬敞的前庭,方磚墁地,除了石階與四圍紅牆外,這前庭便再無它物,寬闊大氣。

    這小太監並不引她進殿,而是領著她一路繞過迴廊,去了殿後的花園。

    昭煜宮十分安靜。

    偌大的宮殿,除了這小太監外,竟沒有一個宮人?

    俞眉遠越發奇怪。

    “就是這兒了。姑娘自己過去吧。”小太監停了腳步,指著蓮池畔一處四麵通透的亭台開口。

    亭台頗高,四方有石階接引往下,俞眉遠看不見那其中站的人,隻看得到這座亭台上的匾額。

    霧華軒。

    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俞眉遠疑惑地往前走去,緩緩踏上石階,那亭台裏的景象便一點一點清晰。

    亭台很寬敞,設了張紫檀木翹頭案,有人正站在案後垂頭

    作畫。

    霍錚?!

    俞眉遠驀地瞪大眼。

    案上鋪著上好的雪浪紙,壓了青鶴鎮紙,桌邊是研好墨的朱紅澄泥硯並一排狼豪,霍錚正提筆專注於畫上,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也不抬頭。

    發絲自他額畔散落,有些放蕩不羈。

    俞眉遠見是他,不知怎地就鬆了口氣,又有些好奇,便緩步靠了過去,也不出言打擾他。

    霍錚的畫,她一直都喜歡,尤其是他上輩子那幅《竹林踏馬圖》。

    今天她有幸能見到他提筆作畫,心內不免有些小雀躍。

    因怕擋去光線,她隻走到翹頭案的一側,探頭望去。

    畫已收尾,竟正是上輩子她在他靈堂上看的那幅《竹林踏馬圖》。

    隻不過,有些許不同。

    “咦?”俞眉遠輕疑一聲。

    她又細細望去,不禁再度出聲。

    “怎麽多了個女子?”

    上輩子的《竹林踏馬圖》裏,隻畫了一人一馬,獨步江湖,而今這畫上怎麽添了個女子?

    這女子與畫裏的少年共騎一馬,正坐在他胸前,隻露出張側臉,笑靨如花。

    為什麽她瞧著好眼熟?

    俞眉遠納悶。

    霍錚耳根發燙。

    這小禍害的眼睛每次都賊尖。

    他終於抬頭望她,卻不禁心頭一跳。

    才幾天沒見,她怎麽又漂亮了?

    眼前的少女剛沐浴完畢,頭發還是濕的,顯得尤黑青,發頂編的垂掛髻軟軟披下,鬢角的發絲打著卷兒,俏皮極了。

    宮裏發的襦裙是素淨的粉櫻色,和她頭上的宮花一色,這顏色襯得人嬌嫩,卻又壓不過她唇間朱色,越發讓她明媚鮮妍。

    霍錚一時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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