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媽媽收了荷包出了門,腳步匆匆的自遊廊而過,顧不得欣賞遊廊邊上的翠竹或是奇石,快步迴了正院的壽宜堂。

    壽宜堂門口立著一個丫頭,穿著月白色底繡折枝桃花的比甲,青色細折裙,眉目秀麗,看著便是溫柔周道。正是王夫人宋氏邊上的二等丫頭素杏,她見著劉媽媽過來,便輕聲上前說了句:“媽媽快進去吧,夫人正問起呢。”

    劉媽媽聞言也不敢耽擱,很是感激的看了眼素杏,快步入了內室。

    王夫人宋氏正坐在臨窗的紫檀大炕上,上麵鋪著青色洋緞,正中間則是大紅色梅花鹿鬆鶴祥雲靠背。她現今不過四十出頭,保養得宜,看著很是年輕,鵝蛋臉水杏眼,梳了個烏黑油亮的髻兒,上頭插了跟簡單的祥雲頭玉簪,穿了件蜜合色鍛繡平金雲鶴紋的斜襟襖子,下麵則是杏黃色的雲紋緞裙,頗有幾分華貴雍容。

    因宋氏掌家多年,家規極嚴,丫頭婆子全都敬著,頗有幾分令行禁止的氣派和威儀。

    宋氏手上端著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正安靜的品著茶。她不出聲,邊上丫頭媽媽也不敢出聲,隻是立在一側伺候著。

    待得她喝過一盞茶,香爐裏也換了一塊梅花香的餅兒,這才指了指案上那一碟一寸大小的油炸小餃子和蔥油卷,對邊上立的兩個十一二歲的年輕丫鬟道:“賞你們了。”

    那兩個丫頭謝了賞,連忙端著那兩碟子點心下去了。

    屋內現下隻餘下劉媽媽一人伺候,宋氏這才徐徐開口:“少奶奶那裏,怎麽樣了?”

    劉媽媽心裏打過三四次腹稿,聞言便立刻有條不紊的應聲道:“瞧著似是好了大半,今兒還能坐起身來了。說是等好了就來給夫人請安。”

    “那就好,”宋氏口上這般說卻還是輕輕歎了口氣,伸手合十拜了拜,“我倒不指望她能來請安,隻盼著能安穩些時日。若是能給早日給王家添丁,那便是大喜了。”

    有這麽一個成日裏病著起不了身的兒媳婦,宋氏心裏哪裏會高興?可王家家規,除非三十無子,否則須得等嫡妻先有子才能讓妾室生育,可王恆之如今才二十,連個妾室都沒有,還有十年好等。而次子王遊之的媳婦李氏剛入門不久便有了孩子,這般鮮明對比,宋氏一想起來便覺得不舒坦。

    劉媽媽想了想,還是接了一句:“少奶奶今日也問起大爺了.......”餘下的,她倒是沒再說。

    宋氏聞言,眉心微蹙,想起去了城外的兒子,手上

    的蓋鍾也擱在了案上,發出“砰”的聲音。

    “那女人,簡直是.....”宋氏一貫都是恨得咬牙切齒,心裏更是揣著無名怒火,燒得她聲音都是緊繃的,“簡直是死了都不叫人安生!”

    劉媽媽忙勸了一句:“夫人,隔牆有耳......”

    宋氏也是忍了太久,任是聖人的修為都要忍不住了。她此時冷笑了一聲,擺擺手道:“無事,她人都死了,我難不成還怕那些個早晚要被收拾了的鷹犬?再說,她做了那麽多叛經離道之事,世家裏頭哪個不恨她?單憑她給我們王家嫡長子塞了這麽個媳婦,還勾得.....勾得恆之沒魂似的,還不能叫我罵幾聲?”

    宋氏雖有二子一女,可長子卻是心肝、也是命根。在她眼裏:自己的長子品行才貌無一不好,世家裏頭都難尋個比肩的。可偏偏叫鎮國長公主毀了一半,如何不恨?再者,鎮國長公主已死,她自然也不需要如往日一般小心壓著火。

    劉媽媽暗歎一句,勸道:“夫人,這人都死了,過些時日想來大爺也能緩過來了。”

    一說起兒子,宋氏心便軟了一半,口上歎一句“真真是前世修來的孽障”,到底還是鬆了口:“你派人去看著,等恆之迴來,先叫他去他媳婦那看過,再來見我。我們且去瞧瞧舒姐兒吧。”

    王家長房共有三女四子,依著次序應該是:王恆之,王遊之,王宛蘭,王舟之,王若蓉,王望舒,王歸之。

    長女王宛蘭乃是庶出,早兩年便已出嫁;次女王若蓉是孫姨娘所出,現今十五,雖是庶出卻因為和王舟之是龍鳳胎的關係,很得王老爺寵愛;幼女王望舒則是宋氏嫡出的女兒,年十四,恰如荷葉亭亭蓮花初綻,也很是叫宋氏操心。

    ******

    謝晚春一睡到傍晚,卡著飯點起來用晚膳。

    方才吃到一半,她便聽到了外頭問安的聲音,不一會兒便有人繞過大理石屏風走了過來。

    謝晚春一邊瞧這人,一邊慢條斯理的把嘴裏那口黃澄澄的雞湯演咽了下去。

    那人穿了身寶藍底紫金色團花湖綢直裰,領口和袖口則用月白絲加金線繡以暗紋,腳下踩的則是玄色短靴。他烏檀似的發上隻是簡單的插了一支木簪,眉睫烏黑,鼻梁秀挺,薄唇微抿,下顎的弧線雖優美卻也略顯緊繃,神容若冰雪,顯是心情不大好。

    來的正是謝晚春名義上的丈夫,王恆之。

    她定定的看了王恆之幾眼

    ,頗有幾分為他容色所動,然後才眨了眨眼睛,眉眼彎彎的笑起來——往日裏,她就最喜歡笑,無論喜怒總是喜歡笑,總能笑得對方心神大動,舉止失常。

    她現今才十八,雖說病容憔悴,可也正是年輕美貌,容色正盛時。隻見她一頭漆黑的烏發披在肩頭,肌膚白得如同細雪,挺鼻翹唇,一雙眼睛烏黑明亮好似葡萄,微笑的時候,靈秀妍麗中帶著幾分染露花苞似的嬌嫩。

    偏這位王大公子,她現任的夫君大人不吃她這套。

    王恆之瞥了她一眼,看美人的目光平靜的如看山水花鳥一般平靜無波,淡淡和她說話道:“‘食不言寢不語’,先用膳,有話遲些說。”

    謝晚春對長得好看的人一貫都是耐心十足,吃了個軟釘子也不生氣,漫不經心的笑了笑低頭繼續用膳。她從容閑適的端著碗吃了幾口綠畦香稻粳米飯,拿著木筷用夾了幾筷青菜和清蒸鱸魚,吃了個半飽便叫人把東西端下去了。然後,她就靠在床上,托著腮,目光炯炯的端詳著王大公子那張冰雪似的臉。

    她原本比王恆之大五歲,初見他時,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郎,雖然言行之間已有章法卻猶帶著幾分叫人心軟的少年稚氣。現今過了五年再瞧,果是大有不同——

    王恆之生得清俊端雅,漆黑的雙目宛若幽深寒潭,神色淡淡。且他行止如儀,清貴非常,遠遠望去當真如皚皚白雪,皎皎明月,叫人既覺心動神移又生幾分自慚形愧之意,不敢久視。

    謝晚春見過不少出色男子,此時也不得不說,論容貌姿儀大約隻有齊天樂能與王恆之相較——齊天樂生來尊貴,俊美凜人,如烈日灼灼,英氣逼人,相較而言自是另一番形態。

    王恆之獨在臨窗的坐榻上翻了一會兒書,不知想起了什麽,怔怔得又出了一會兒神,似有幾分悵然。

    隻是,床上的謝晚春目光始終不離他,好似火燒在背上,頗叫人有些不自在。他很快迴過神來,伸手揉了揉眉心,舒展開眉目,放下手中的書卷書,起身和謝晚春說道:“我要去給母親請安,可有要托我與母親說的?”

    謝晚春聞言,麵色不顯卻還是很不高興的抿了抿唇:這家夥估計就打著在自己屋裏坐一會就走的打算。素來都隻有她嫌棄旁人,從來都沒有旁人嫌棄她!現今又哪裏容得眼前的人就這麽走了?

    謝晚春眼珠子一轉,很快便有了主意。

    要是熟悉她的人,見著她這般神情,大約就知道她是要使壞了。

    果然,謝晚柳眉微蹙,忙以手捂額,抱著被子連聲叫喚道:“哎呀,好疼......”聲音似是都疼得顫抖起來了。

    要說裝病是一門技術,謝晚春大約已經是修煉到頂了。她用細指按住額角,緊緊咬住唇,微微垂下眼,纖長烏黑的眼睫搭在細雪一般白嫩的肌膚上,一顫一顫的,仿佛一滴墨珠滾落在雪白的絹帕上,黑白分明,隱有冷香透骨。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真的疼得受不了。

    王恆之在旁看得蹙了蹙眉,站起身來正要揚聲叫人進來,忽然被謝晚春輕輕的拉了一下袖子。

    “幫我揉一揉額頭,好嗎?”謝晚春抬起頭,一雙黑眸猶如一泓秋水,明亮溫柔,裏麵隻映著王恆之一人。

    謝晚春珠玉似的貝齒咬著下唇,下顎弧線繃得緊緊的,帶著一絲害怕被拒絕的猶豫,似撒嬌又似抱怨訴苦,軟軟糯糯的道:“真的很疼......”

    王恆之最討厭旁人和自己動手動腳,下意識的就想把袖子從她手裏扯迴來。可等他對上謝晚春那雙水盈盈好似江畔綠水的眼睛,忽然又有些發怔。就仿佛見到了當初那個把桃花花枝丟到他手上的人。

    是了,她們是堂姐妹,有相像之處亦是尋常。

    王恆之想起那人,不由心一軟,順著她拉自己的力道在床邊坐了下來,語氣稍緩的問道:“哪裏疼?可要叫你的丫鬟進來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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