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裏這兩日裏是一片忙碌,沒人注意到我和禽華的小小糾葛,或者是我和禽華各自隱藏得太好。我和他如往常般見麵,在外人看來沒有半分的異常,卻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

    許是知了錯,我和他之間的那道莫名其妙的牆,他曾試圖著打破;而我是真的生了氣,無論他表現得多麽想與我和解,我隻是不睬。

    好在根本沒有時間讓我煩惱這些,龐涓約定的日期就在眼前,整個將軍府的氣氛便籠罩在這緊張的氣氛中。因為事關齊國的生死,所以無人大意;因為與從前任何一場大戰都不同,故而必須有著更完善的計劃;由於田將軍對齊王是宣稱要將先生送出去的,所以這個計劃是極度保密的,故而這兩日田將軍下令將軍府隻準進不準出。

    雖說我仗著武藝從未有過失手,可這次卻是隻身周旋於敵軍的千軍萬馬中,這之於我還是首次。而將軍們更是有些提心吊膽,生怕會有閃失。

    於是經過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籌劃和商議後,將軍們終於做了最後定奪。

    當我被召進正廳時,已是第二日的下午了,這時離龐涓約定的時間連上晚上也隻有半日不到。行至正廳門口時,卻見田將軍率先從裏麵出來,身後齊齊整整地跟著兩列屬下將士,麵色很是凝重,見著我隻告訴我說先生已在裏麵候著了,便急急離去了,想是去部署軍隊去了。

    進了正廳,隻見先生一人坐在上座,身後掛著大幅的齊國及其周邊地形的戰事地圖。我走到他的身邊,見他正細細地研讀著畫在一張羊皮紙上的臨淄城地圖,也無意我是否來了,便輕喚了他一聲:“先生?”

    先生聞言很快抬頭,露出一抹笑:“來了?坐。”說著自己挪了挪位子,示意我坐在身邊。

    “時間不多了,”未待我坐穩,先生便開了口,“我隻會簡略地告訴你一些要點,成與不成還得靠鍾離姑娘的周旋……”說著他邊指點著地圖,邊講了開去。說是簡略,卻是詳細得不能再詳細,但聽起來卻毫不冗贅,十分言簡意賅。

    時間確實很是緊迫,早在一刻鍾前便有一名小校從田將軍的駐紮地前來要先生和我過去;於是我和他便在結束商討的第一時間便動了身,上了田將軍派來的馬車。

    “你和禽先生到底是怎麽迴事?”也不知車行了多久,一直沉默的先生突然開了口。

    我一愣。本以為沒人會知曉的。轉過頭,卻見他仍是一臉淡然地看著前方,便也淡淡帶過:“沒什麽。”

    “別以為我不知道,”誰知先生竟不放過我,“前日在府上你們兩個在鬧什麽別扭?”見我繃了臉不答,便自顧自說了下去:“還是早日和他和好罷,禽華也是小孩子心性,何必和他慪氣呢!”

    我正色道:“不是我與他慪氣,是他這些日子有些異常。”說著,我便將凱旋那日和前日的事情告訴了先生。先生一直靜靜聽著,最後他說:“不要太難為他,或許他的心裏有什麽難言之隱吧。”

    聞言我不悅道:“他的難言之隱與我何幹,何必朝我發脾氣——”

    先生忽然淡聲打斷我的話:“你怎知他的難言之隱與你無關?”

    我愣住了,沉默不語,腦子裏浮現了禽華那日盯住我時的怪異眼神。

    先生見我不答,也不再言語。

    北門外便是田將軍的駐紮地。龐涓的四國大軍雖然浩蕩,可也不敢明目張膽地開進齊國境內,隻是屯在了齊國周圍。今日到臨淄的隻是龐涓等四國大將和幾千兵力,暫時對齊國還構不成什麽威脅。

    按著先生的意思,隻要我能脅迫龐涓當著其他三國元帥的麵和齊國簽訂一個退兵協議,縱然龐涓有再大的借口和氣勢,也不敢再動齊國分毫了。

    先生一到營地便囑咐我先進帳小睡一會兒,說是要養足精神,然後便進了主帳,和田將軍一起繼續最後的部署。看著他拄杖遠去的身影,我無奈地笑,需要補足精神的恐怕是先生自己吧。

    小寐了一會兒,便聽見帳外有紛遝的腳步,睜眼看了看天色已經全暗,也不知是什麽時辰,便出了帳。瞧見營地內早已是營火通明,一隊巡邏士兵正齊整地走動著。

    主帳內反倒是一片靜謐,我掀開帳簾,隻見到了先生一人正支了額假寐,被我掀簾帶進的風給吹醒了,睜開眼看見是我,便笑道,聲音裏透著疲倦:“適才見你睡得正熟,見時辰還早,不忍心叫醒你……”

    話音未落,一名小校掀簾走進,行了一禮,道:“軍師,龐涓大軍已行至三裏外。”

    我看見先生英挺的眉微微地皺了起來。他遣退了小校,看向我果斷道:“鍾離姑娘,準備一下,我們這就去見田將軍。”說著起身擊掌,一名小校捧著一套衣物進了帳。

    “把衣服換上,”先生吩咐道,“千萬別讓人看出你是女子!”便出去了。

    那是一套中軍鎧甲,我翻了翻,嘴邊露出了抹微笑——這地位,可是不低呢。

    換好了衣物出來卻不見先生的身影,一名早已侯在外頭的小校說先生已經先走一步,讓我隨後就到。

    當我一身戎裝出現在諸位將軍麵前時,引起了一片驚歎。

    “鍾離姑娘果然英姿颯爽,這分氣勢就連我們這群整日在疆場上打滾的也比不上呢!”田將軍哈哈笑著說道。

    我笑道,有點矜持:“田將軍過獎了,先生呢?”

    先生恰巧在這時進來,瞧見我時微微一愣,露出了個讚賞的微笑,接著轉身對田將軍道:“都準備好了麽?”

    田將軍麵色迴複了鄭重,點頭道:“準備得不能再完備了。倒是你,這次說不準受苦的是你啊。”

    先生不以為意地一笑:“即使有萬一,龐涓一時也不會殺我,操什麽心!走吧,天快亮了。”

    田將軍看著他滿不在乎的樣子,重重歎了口氣,揮揮手,率眾將出去了。

    龐涓來得比預料中的要早許多,想是迫不及待了。我站在列隊中,看見他騎在高頭大馬上,那樣的趾高氣揚,一臉的得色,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和他並排的兩位主將模樣的大約就是他身後的軍隊

    這時,對麵一人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人,是公孫閱。

    他穿著一襲紫色綢服,腰寄一條紫金帶,在微亮的天色裏中很是搶眼。許久不見,他那副令人厭惡的高傲仍是沒變,即使是在這種場合,仍是一臉的自傲。

    “不用擔心公孫閱,”身邊的先生淡淡開口,“今日的事態無論發展成什麽樣,他都隻是來看熱鬧的。”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龐涓終於沉不住氣了。

    “田大將軍,三日期限已到,不知齊王……”我看到龐涓的嘴邊掛著一抹冷笑,似是嘲笑又似惋惜。

    “大王已經答應龐元帥的要求了。”田將軍不耐地打斷了龐涓,口氣有些不善。

    “如此甚好。雖然覺得對不住貴國和田將軍,可此事對於龐某著實重要,所以……”

    田將軍再次打斷了他,聲音低沉渾厚:“要迴孫臏真的對龐元帥如此重要麽,還是另有隱情?”

    龐涓的臉色隱隱有些變了,卻仍保持著風度:“龐某不知田將軍這話是什麽意思,也不想知道。就算有什麽隱情,那也是我們魏國的事。隻是如今正要緊的怕不是這個吧,我們還是盡快進行我們的交易罷。”

    話音甫落,齊軍一片嘩然。龐涓這話說得著實挑釁,惹起了一片義憤。已有士兵沉不住氣了,意欲要上前拚命。我看看身邊的先生,隻見他向來溫和的臉冷得和寒冰似的,如漆如墨的瞳仁中卻帶著濃濃的哀傷。

    田將軍的脊背微微僵直,我聽出他的口氣是極力忍耐的:“交易?龐元帥出言未免太……”田將軍在戰場上一向少話,今日破例地說了這麽多,無非是為了多爭取些時間罷了。

    縱然我心氣再高,對自己的武藝再自信,在敵我懸殊的陣前,我的手心還是出了一把汗。想起先生之前雲淡風輕的那句“如今齊國的存亡全靠鍾離姑娘了”如今卻似千斤重擔般沉重,眉頭不自覺地鎖地更緊。

    “田將軍還是少說廢話了,本帥隻問你一句,孫臏你交是不交?!”龐涓終究失去了耐性,有些暴怒地吼道。

    相比之下田將軍倒是鎮定了些:“縱然齊軍將士們有千萬個不願意,可交出孫臏是大王的意思,我們做臣子的也隻能照辦。孫臏我們交出便是。”說罷側臉下了命令:“帶上來吧。”

    站在先生另一邊的田國見狀,低低地對著先生說了句:“暫時委屈先生一下了。”便和我一道帶了先生行至陣前。

    龐涓看見先生終於現身,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卻在聽到田將軍的話後凝住了。

    “龐元帥想要迴孫臏可以,”眼角的餘光裏田將軍的神色冷凝,說話卻是不慌不忙,“隻是人需得元帥親自領迴。”

    龐涓有些變色:“田將軍這話是什麽意思?”

    田將軍笑笑,不慌不忙道:“元帥不要誤會。我深知孫臏對於元帥的重要性,正是因為這重要性,才需元帥親自確認,以免造成不明不白的誤會。”

    龐涓臉色白了白,田將軍這話顯然是暗指他陰險狡詐,陰***:“好,親自領迴便親自領迴,本帥還正想與師兄好好敘舊呢。隻是田忌,千萬別玩什麽把戲;否則,齊國我可保不了。”說罷,欲催馬上前。

    “元帥不可,”一直在一旁如局外人般看著這一切的公孫閱忽然發話了,聲音慵懶,“齊軍有詐。”

    我心內一驚,看向他,也不知是不是多心,總覺得他眼中的焦點是我。現在天已經完全亮了,兩軍相隔雖然甚遠,人的麵容也不是非常看得清楚,可是對麵所有的眼睛都鎖在先生身上,公孫閱與我如此熟識,難保不會認出我來。

    龐涓勒馬,有些意外:“有詐?何以見得?”看了半天,嘴角泛起一抹笑,和公孫閱低聲說了些什麽,便策馬朝這邊而來。而公孫閱的臉色卻是越發凝重,卻也沒再說什麽。

    龐涓騎著馬,毫無顧忌地離這邊越來越近,他的眼睛一分也沒離開過先生,嘴邊那得逞的笑也越來越大。他不是沒見過我,而且以他的心機之深,也不會沒發現這裏的破綻,隻是他太過自信以致輕敵,而先生和田將軍賭的也正是他這一點。

    果然,他沒有發現我的存在。

    而我,在他下馬的時候,悄悄地握上了劍柄。

    先生一直麵無表情地看著龐涓,直到他下馬朝著自己走來的時候,才緩緩露出淡淡的笑容。瞧見這個笑容,龐涓微微變色,他仔仔細細地審視著仍在微笑的先生,緩緩變得鐵青的臉上忽的也笑開了。他看著先生,緩緩開口:“師兄還是這麽淡定。”先生笑答:“怎麽,要我露出傷心欲絕的表情麽?”龐涓勾起嘴角,低聲道:“和我迴魏國吧,師兄。當初下山時不是說好了的麽?”先生笑了:“我倒是無妨,隻是師弟還需問得別人的同意才成。”龐涓變了臉色:“誰有異議麽?”

    先生頭也未迴,看定曾經的摯友,聲音輕如春風:“鍾離姑娘?”

    說話間,我已閃電般出手,一手拔劍,一手扯住龐涓領下衣襟,借力一扳。龐涓猝不及防間就已受製,高昂的身軀便反身鎖在我的胸前。待他反應過來正待有所行動,卻被我劍上的寒度一震,身子頓時僵硬。

    魏軍見元帥突然受製頓時嘩然,公孫閱大吼一聲:“鍾離春,果然是你!”前排的弓箭手反應一致的架起了弓,瞄準了這裏。公孫閱見狀急吼:“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輕舉妄動!違令者斬!”

    直覺中我扯過龐涓擋在我和先生身前,輕喝道:“田國將軍,快帶先生迴陣營裏去!”便全神集中在對麵。

    龐涓也算是見過大世麵的人,很快就鎮定下來,狠狠地低聲道:“你到底想幹什麽?”

    “為什麽還不放過先生?”想起他對先生做過的種種,心裏一陣發恨,不由得右手使勁,他的脖子下便漫出一道血痕,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身軀再一次僵硬。

    一隻大手輕搭在我握劍的那隻手上,田將軍從後方走上來吩咐道:“鍾離姑娘不要傷害龐元帥。”

    龐涓見到田將軍,奮力掙紮了一下,使得我不得不再次箍緊了手臂。龐涓見掙紮不出,隻得瞪大了眼,看著田將軍狠狠道:“田忌,這可又是孫臏的主意?”

    田將軍鎖緊了濃眉,表情有些無奈,他說:“龐元帥,實在對不住,以這種場合與元帥商議,著實是不得已,還望元帥能見諒。”說著還抱拳行了一禮。

    龐涓也算是見過世麵的,這時也平靜下來,但語氣仍是不善:“田將軍到底想要如何?”

    田將軍將一塊縑帛展在龐涓眼前,道:“隻要元帥答應齊軍的要求,我們就保元帥無事。”語氣頗為誠懇。

    龐涓將縑帛上上下下讀了一遍,冷笑道:“退兵?永不再犯?齊國的要求還真是不少啊!”

    田將軍看定龐涓,道:“齊國可以答應魏國的任何要求,除了交出孫臏這一條。隻要龐元帥在上麵畫押明誓,我們便放了元帥迴去。”

    “若是我不答應呢——咳咳”我的胳膊狠狠地一勒,他最後的那個揚聲變成了岔氣的咳嗽。

    “那就殺了你。”隨著一個平靜的聲音,先生拄著杖從後方走出,行至龐涓麵前站定,麵色和煦恰如見到故友,嘴角微微上揚:“師弟,別來無恙啊。”

    龐涓突然瞪圓了眼,更加奮力地掙紮起來。我一邊加大手勁,一邊冷冷提醒:“龐元帥,刀劍不長眼啊。”

    他無奈泄了氣,嘴上卻狠道:“殺了我,殺了我你們一個都活不了!”

    先生突然笑了起來:“那有什麽要緊,我們本來也沒打算活下來。”

    龐涓臉色大變,仿佛丟了救命稻草般麵無血色,嘴唇微微顫抖,有些戰兢地道:“什麽意思?”

    先生隻是笑:“不知師弟可還記得當初鬼穀先生問此生有何大誌時自己是如何答的麽?師弟不記得,師兄我可是記得清楚。以用兵之道稱霸中原,師弟當時的氣魄為兄實是佩服得緊啊。可是如今這情形,師弟的夙願怕是無法完成了。”說著看向我:“動手吧,鍾離姑娘。”便轉過了身子欲要離去。

    我應了聲:“是!”還未動手便聽挾持的人吼道:“慢著!”先生身形一頓,轉過身時臉上有著勝利的微笑,手上做了個請的姿勢:“還請元帥宣布退兵。”

    龐涓帶著前所未有的恨意瞪著先生,甚至連額頭上都暴出了青筋,卻無奈仍受著我的製,最終顫抖了手從胸衣中掏出虎符,舉過頭頂,帶著萬般的無奈和不甘喊道:“退兵!”

    對麵的魏軍得到命令一時大嘩,怎奈元帥的命令怎敢不遵。最先退去的是楚國,然後是秦國。待到最最不甘的魏軍也退去後,龐涓喘著粗氣看著先生道:“如今已如了你的意退兵了,放我迴去。”

    田將軍這時走到先生和龐涓之間,舉著那塊縑帛粗聲道:“龐元帥在此畫押,我自然會放了龐元帥。”還未等龐涓迴答,田國早已上前不由分說抓著龐涓的手,就著紅色的印泥滿手按上,再往約上一按。縱然龐涓再有不願事情已成定局,他也無話可說,隻是眼睛早已恨成了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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