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神色狼狽地出了長生殿,顧不得殿外眾臣異樣的目光,腳步踉蹌。


    透過半開的殿門,恆王朝殿中望了一眼,卻被禦林軍二使擋住。


    他討了個沒趣,隻能一甩衣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聖上到底說了什麽,惹得寧王這般失魂落魄?


    寢殿之中,說了一長串話的聖上,終於體力不支,虛弱地靠在了枕頭上。


    蕭貴妃連忙抽出那些靠枕,讓聖上的身體平躺在床上。


    雲旗和龍婉不知道從何處冒出來,上前來幫著蕭貴妃幹活。


    蕭貴妃還未從震驚中醒來,手腳慌亂。


    見了他們兩個貼心的舉動,這才安了心。


    寧王的身世一直是個不可說的謎團,而直到今日,蕭貴妃才知道有多麽不可說。


    原來他並非聖上的兒子。


    那聖上又是何苦,將他養育成人呢?


    或許是出於皇室顏麵的考慮,或許是對寧才人的一點真心,或許……


    怪不得以寧王的資質,聖上竟從未喜歡過他。


    原來那不僅不是他的親生兒子,更是寧才人欺騙他的罪證,是他的恥辱……


    「聖上?」


    蕭貴妃輕聲唿喚,聖上卻毫無反應。


    方才說的那些話,似乎讓他用力過度,又陷入了昏睡。


    他這些日子總是如此,好的時候又像個正常人似的,壞的時候神誌不清,或者索性昏睡不醒。


    而隨著時間推移,好的時候越來越少,壞的時候越來越多。


    蕭貴妃心中著急。


    「要是你們爹爹和娘親早些迴來就好了,他們怎麽還沒迴來?」


    她暗暗絞著手帕,素白的指甲顯得黯淡無光。


    龍婉趴在聖上的床邊,用渾身的重量給他壓著被角,看起來十分調皮。


    聽蕭貴妃這樣說,她頭也沒抬。


    「快啦,爹爹他們就在迴來的路上!」


    雲旗也點了點頭,附和龍婉的說法。


    蕭貴妃吃驚道:「你們是如何知道的?」


    「南姨娘說,她和她妹妹是雙生胎,會有一種心靈感應。我們也有,而且好像還能感應到爹爹和娘親。」


    雲旗說的一本正經,蕭貴妃半信半疑。


    龍婉輕哼了一聲。


    「對,我就感覺到了,爹爹和娘親背著我們,又有小寶寶了!」


    蕭貴妃大驚失色。


    沈風斕又有了身孕的消息,信中的確提過,可她從未和任何人提起過。


    蓋因未滿三個月的胎,若是說得人盡皆知,對胎兒不好。


    這是一種迷信的說法,蕭貴妃雖不大信,但也不願意去觸犯。


    可龍婉竟然能感覺到。


    看來這種骨肉之間的心靈感應,並非虛言……


    寧王走到玄武門外,隻見府中的馬車停在外頭,正等著他迴府。


    他並沒有上車,反而奪過了元魁的馬,一路快馬加鞭朝著城外而去。


    這一路風馳電掣,經過長街的時候,兩邊的攤販全都踏了個稀碎。


    他無暇顧及,腦子中隻是迴蕩著聖上的那一番話。


    「朕替樓蘭王,養了十年的兒子,才知道自己做了冤大頭。你告訴朕,倘若你是朕,你會怎麽對待這樣的女子,和這樣的孩子?!」


    倘若他是聖上,他會怎麽對待這樣的女子,這樣的孩子?


    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此刻的確想不明白。


    腦中唯有一個聲音,便是去找他母妃的墳前,好生問個明白。


    可他的馬一路出了城門,才想到一件事。


    寧才人已經作古十餘年,她不可能迴答自己了。


    便是到她的墳前,也無濟於事。


    他忽然勒住了馬,愣愣地任憑馬兒朝前走去,思量著聖上的每一句話。


    他試圖從那些話中,找到些許破綻,來推翻聖上的說法。


    這一定是他的謊話,是他為自己對寧才人的無情,對自己的涼薄,所找的藉口。


    沒有什麽樓蘭侍衛,沒有什麽樓蘭王,沒有……


    可他越去想其中的細節,卻真切可怖地感覺到,那些話都是真的。


    其中沒有任何的邏輯錯誤,更不是聖上一個重病之人,可以偽裝出的真切。


    他忽然覺得,世界都灰暗了起來。


    從前他恨賢妃,恨平西侯,恨聖上。


    恨賢妃的虐待,平西侯的利用,聖上的無情和偏心。


    而今才知,他並非聖上的親生子。


    賢妃已死,平西侯府已衰,他最後的恨都已經不成立了。


    對一個和自己沒有半點關係的孩子,聖上能將他養大,能給他親王的權位,已經足夠對得起自己了。


    若不是對寧才人出於真心,聖上是絕不可能讓他僥倖活下來的。


    他一直以來對聖上的怨懟,對軒轅玦的嫉妒,顯得那麽可笑。


    天色漸暗,胯下的馬兒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南海寺的山門底下。


    這個時間,仍然有到南海寺上香的香客,正在同寺中僧人告辭要迴城去。


    見他騎著駿馬在山門下徘徊,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仿佛是看到一個無家可歸之人,夜色將晚,還在城外駐足流連。


    要想到法相寺,最快的路經便是從南海寺的山門上去,從後山穿過幾片菜地就到了。


    寧王平素卻不走這條路。


    他總是從一旁的小路上去,先去拜祭過寧才人,再從寧才人的墳前到法相寺。


    他忽然翻身下馬,一個小僧走下來,替他把馬牽住。


    「施主,您這麽晚了還來上香嗎?」


    那小僧見寧王衣著不凡,這匹馬也是難得的好馬,便知道他不是普通人。


    寧王從袖中摸出一塊銀子給他。


    「替我看著馬便是。」


    那小僧連忙應喏。


    從南海寺的山門走上去,腳下踩的石階,和沈風斕踩過的無異。


    他還記得初次在法相寺相見之時,沈風斕的裙角染著春泥的模樣。


    想到此處,他不禁彎了嘴角。


    到了法相寺外頭,熟悉的木魚聲,讓他一時恍惚了起來。


    好一會兒他才注意到,這是無法小師傅的木魚聲,而非法源和尚的。


    法源和尚的木魚聲,和別的和尚都不同。


    聽起來能叫人莫名心靜。


    他步入寺中,果然見無法正盤膝端坐在佛像前,兩耳不聞窗外事。


    寧王自顧自走到他身旁,看著座上栩栩如生的布袋和尚像,悵然若失。


    布袋和尚的笑臉如常,而無法的麵色,卻沉靜得不像話。


    好一會兒,他敲木魚的手才放了下來。


    「寧王殿下。」


    無法的聲音裏帶著哭腔,倒把寧王唬了一跳。


    那張清秀白淨的臉轉了過來,一雙純淨的僧人眼睛,含著淚水。


    「怎麽辦啊,師叔祖他走了,說是雲遊四海去了……」


    無法從地上站起來,一手捧著木魚,一手抓著木杵,一臉無措。


    寧王眉頭一蹙。


    原以為在這個世上,也隻有寧才人的孤墳和這座法相寺,會一直等待著他。


    沒想到連法源都離開了,不聲不響,一句告別都沒給他。


    「什麽時候走的,可說了去哪不成?」


    無法抹著眼淚,「昨天剛走,沒說去哪。他說陪伴了殿下這十餘年,依然沒能用佛法讓殿下開悟。他覺得有愧於寧才人,一賭氣就走了……」


    愧對寧才人?


    寧王一時不解,露出了疑惑之色。


    無法道:「師叔祖說,他頭一次在樹林裏把殿下帶迴來,就是受了寧才人的囑託。當時寧才人還是一縷新魂,師叔祖憐憫她為母之心,便答應了她,她這才肯投胎而去。」


    他素來知道,法源是有些神通的人。


    沒想到他們的相遇,竟然還是因為寧才人。


    他的話音艱澀了起來。


    「他還留下了什麽話不曾?」


    無法點了點頭,迴想著法源離開時的場景。


    他說走便走,隻拿走了一個銅缽和他的木魚,又命無法給他做了一頓青草糰子。


    無法以為他隻是說笑。


    他從小就在法相寺修行,一直長到十多歲,就沒見過法源離開法相寺。


    怎麽可能說走就走呢?


    他以為法源隻是想騙青草糰子吃,沒想到他吃淨了最後一個糰子,果真起身拍了怕屁股就要離開。


    無法登時就慌了。


    這寺裏若是隻有他一個人,他該怎麽過活才好?


    「師叔祖,你走了,我怎麽辦?」


    無法抱著法源的大粗腿,頭一次覺得捨不得他。


    法源輕輕一腳便把他蹬開了。


    「你就在這裏待著,總有你的緣法。」


    他說著,又嘆了一口氣,用缽盂在井中盛了一碗水。


    「當初我答應了寧才人,便有信心讓寧王改正心中的邪念。可惜命數是會變的,他的命數更是經歷了一場大變。沈風斕不屬於這個世界,她是天降異星,改變了京城的大局。」


    他捧起缽盂,咕嚕咕嚕喝幹淨了水。


    「你說我都活了幾百年的人了,我連這麽點事都幹不好,氣不氣人?我有時候真想把沈風斕哪來的拍迴哪裏去,可是不行。」


    法源無奈地拍了凸出的肚子,打了個飽嗝。


    「她可比寧王有意思多了。再說天命不可違,我也算仁至義盡,對得起寧才人了。接下來的事,就不歸我管咯!」


    法源說著,邁開蒲扇似的大腳,撲哧撲哧地朝寺外走去。


    無法愣愣地想著他方才說的話,雲裏霧裏地想不明白。


    等他再跑出古寺去找法源的時候,哪裏還有他的蹤影?


    無法一個人在山上等了一天一夜,終於等到寧王來了,他就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樣粘著寧王不放。


    「殿下,師叔祖說的就是這些了。您能不能幫我把師叔祖找迴來,我怕黑……」


    無法扁了扁嘴,寧王這才發現,他眼睛底下一片黧黑。


    想來他昨夜一個人不敢睡,是硬生生熬出來的。


    他不禁笑了笑。


    「你師叔祖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了解嗎?他若是有心想走,怎麽會讓本王找到他?」


    寧王想著天降異星那四個字,怎麽想都不得其法。


    沈風斕,當真就是他的宿命麽?


    若這真是宿命,他甘之如飴。


    可惜,命運的轉折在他身上,似乎並沒有應驗到好處。


    連法源都束手無策地離開了……


    他頹然地嘆了一口,便朝寺外走去。


    走了幾步,忽然聽到身後腳步急促,無法端著缽盂就跟了上來。


    見寧王迴頭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站住了腳。


    「你跟著本王做什麽?」


    無法委屈道:「殿下,我能不能跟你下山?以前師叔祖在的時候不覺得,現在師叔祖走了,總覺得山上怪嚇人的……」


    寧王忽然想起這茬,法源走了,他總得照管著無法一些。


    「這樣吧,本王下山便派兩個人來,讓他們陪著你,順便保護你。」


    「不用不用,不必如此麻煩。我跟殿下下山,在殿下的府裏灑掃庭除,隻需管每日兩頓齋菜便是了。」


    寧王疑惑地看他。


    「你師叔祖不是說,叫你待在這裏,自有你的緣法嗎?」


    無法堅持道:「我的緣法,就是跟著殿下下山!」


    ------題外話------


    稍後二更,照舊八點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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