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古為百越之地,是百越族居住的地方。


    此地幅原廣闊,萬山環繞,神山秀水孕育出漢、苗、瑤、黎等各族百姓。


    因為距離京城過於遙遠,加之各族的文化衝突融合,使得本地民風彪悍,山匪眾多。


    九日前——


    嶺南道的首府南寧,府衙之中,一眾地方官員圍坐在長桌兩側。


    正上方的那個位置,擺著一張高大華麗的花梨木圈椅,卻是空蕩蕩的。


    本該坐在那裏的人,姍姍來遲。


    一眾官員卻不敢不耐煩,隻是低聲交流著什麽。


    「聽說晉王殿下這一路南下,就沒有吃過地方官員的一粥一米,咱們今日備的膳,不會太簡素了吧?」


    其中一人身著藍色官服,朝著座位靠近上首的官員說道。


    他對麵一人也附和道:「是啊。從京城出來走水道,路上有官員前去拜訪,他就請人上船吃魚。等走了陸路,仍是請官員同自己一道用膳,根本就沒出去赴宴過。」


    所以今兒他們請的這一頓,晉王殿下來不來,還是個未知數呢……


    坐位靠近上首的,一個紅色官服的官員,大大咧咧地一擺手。


    「殿下來或不來,咱們的禮數定是要到的。咱們能跟那些沿路巴結的官員比嗎?他們那裏殿下隻是路過,咱們這兒,殿下是要久待的。」


    所以他們盡一番地主之誼,是合情合理的。


    「更何況,後廚的膳已經備好了兩份。一會兒聽殿下的口氣,若是個真清正廉潔的,就上次一等的膳。若他不提這話,咱們該上什麽就上什麽……」


    話音未落,隻聽得門外一聲高唱。


    「晉王殿下到!」


    「來了來了!」


    一眾官員連忙起身,各自在自己的座位身旁,有序地站好。


    聽聞晉王殿下,乃是朝中當之無愧的美男子,放眼天下無人能出其右。


    這些官員也都有些好奇,便偷偷覷著門外的動靜,想見一見晉王的廬山真麵目。


    門外腳步聲越來越近,滿以為會被珠光寶氣閃瞎眼睛的官員們,隻見到了一襲尋常青衫。


    他麵若冠玉,一雙斜飛的桃花眼,略顯得張揚而傲氣。


    劍眉入鬢,又添了一分英姿勃發,俊逸神采。


    發上鬆散繫著的髮帶,隨意地垂落在耳後,仿佛隻是來赴一場友人的宴飲。


    當真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這就是,那個權傾朝野的,傳聞將冊封為太子的晉王殿下?


    軒轅玦走到座位旁,朝眾人掃視了一眼。


    「恭迎晉王殿下。」


    一眾官員朝上首拱手行禮,眼睛還在偷偷覷著他。


    軒轅玦好似沒有看見一般,含笑點了點頭。


    「請坐。」


    說罷當先在圈椅上坐下,那手往兩旁一搭,天家貴胄的氣勢立顯。


    「本王沒有在外飲食的習慣,不巧聽說諸位大人,替本王設了接風宴。本王不忍辜負諸位的好意,正好借今日的時機,與諸位談談剿匪一事。」


    本是接風洗塵的宴會,沒想到他一來就提正事,氣氛一下子肅然起來。


    「殿下一路舟車勞頓,想是辛苦了。不如先用些飲食,再談這剿匪的事宜不遲?」


    是那穿著紅色官服的官員,話語中帶著恭敬的詢問。


    軒轅玦朝他看了一眼。


    這些嶺南的地方官員,一眼看過去竟沒有一個不同的麵孔,個個細皮嫩肉,腹部微凸。


    和他在京城看到的,並沒有什麽兩樣。


    他忽然笑了笑。


    那個官員一時愣了愣,不知道他的笑是什麽意思。


    「本王想問問,在座諸位大人,是否有一個苗人或是黎人,還是瑤人?」


    眾人聽了這話,都連連搖頭。


    嶺南本地雖然民族眾多,但是那些蠻夷小族,怎麽能和漢人相提並論呢?


    「迴殿下,本地的朝廷官員,從九品以上,全都是漢人。」


    軒轅玦又笑了笑。


    這迴的笑容,他們倒是看出了點門道。


    隱約有不滿之意。


    「七品以上的地方官員,是由京中統一調任的。那麽七品以下呢?嶺南本地眾多小族的人口,占據了五成。為何連一個堪任小吏的都沒有?」


    這話聽得眾人更加迷糊了。


    晉王殿下是來剿匪的,怎麽關心起吏治來了?


    他是漢人,在座的官員也都是漢人,為什麽要把官位給蠻夷人?


    紅色官服的人答道:「迴殿下,那些小族之人不通官話,不通漢學。他們多半住在山林村野之地,連字都認不得,如何為官?」


    軒轅玦慢慢地抬起眼來,眼中寒意乍現。


    他盯著那位官員,直到他膽怯地低下了頭。


    沒想到那一雙笑起來極好看的桃花眼,盯起人來,如此令人生畏。


    「嶺南十九州府,從二十年前就興辦公學,令本地各族子弟皆可入學。二十年後,你卻能坦然告訴本王,那些小族之人不識字?」


    在座諸人冷汗涔涔。


    似嶺南這樣的蠻夷之地,天高皇帝遠的,十年也不見得有個金使來。


    這迴晉王殿下要來嶺南的消息一傳來,他們就抓緊整頓了許多問題,沒想到還是一見麵就讓軒轅玦抓住了關鍵。


    倘若本地文教普及開來,讓那些小族之人也能與漢人互市,甚至成為官員。


    他們又何必上山落草為寇?


    似嶺南這般山清水秀的地方極多,山高水遠,絕非山匪眾多的藉口。


    「二十年前定國公在此地,新辦公學的卷宗,就在本王的驛館裏頭。國公爺每年向朝廷申請,從嶺南的賦稅中扣除多少用來辦學,還需要本王提醒你們嗎?」


    為首的紅服官員當先跪下,後頭眾人膝蓋也軟了,紛紛跟著下跪。


    還沒跪到地上,忽然發覺一雙有力的大手,牢牢地托住了自己。


    紅服官員抬頭一看,陳墨板著一張臉,不知何時悄無聲息進了廳中。


    還穩穩地把自己托住了,想跪都跪不下去。


    軒轅玦忽端起了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茶。


    再放下那盞青瓷廣口荷葉杯時,麵容已從慍怒變為了輕笑。


    「諸位大人不必緊張,本王隻是把話先跟你們說清楚,諸位大人也好心中有數。不必跪了,快快請起吧。」


    他這一變臉,比嶺南夏日的天變得還快。


    眾人麵麵相覷,沒想到這看似翩翩公子的晉王殿下,其實這麽有手段。


    關於嶺南山匪為患的起因,他竟一下子抓住了源頭。


    這先唱白臉後唱紅臉的姿態,也叫人摸不清頭腦,抓不住方向。


    他話裏提到了嶺南的賦稅,這要是深究下去,可是殺頭的大罪啊!


    「殿下,殿下說的沒錯。是我等辦事不力,這銀子一年年的花在公學上,來上學的還是隻有那些漢人學子。」


    那紅服的官員緩過勁來,開始為自己秒補。


    他這麽一說,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軒轅玦笑而不語。


    到底是辦事不力,沒能鼓勵那些小族子弟來上學,還是他們中飽私囊,縮小了辦學的範圍,隻讓漢人子弟來學?


    他心中有數,麵上卻不戳破。


    強龍不壓地頭蛇,他還有用得著這些地方官的地方,沒必要一下子得罪盡他們。


    「也不能怪諸位辦事不力,本地民風彪悍,本王也是略有耳聞的。想必諸位大人在本地為政,也有苦處。」


    他換了一副體恤下情的口氣,一眾官員果然就坡下驢,紛紛倒起了苦水。


    他一邊把玩著茶盞,一邊聽著他們的訴苦,但笑不語。


    直到眾人說得口幹舌燥,也沒聽見她搭腔,便慢慢打量著他的神色停了下來。


    「諸位大人說完了?」


    他嘴角輕輕一翹,似笑非笑。


    眾人一時不敢迴應。


    「本王有心體諒諸位大人,隻要諸位大人此番能盡全力,將嶺南一帶山匪為患的局麵控製住,自然能將功補過。到時候本王上奏朝廷,少不了諸位大人的封賞。」


    眾人一聽又有了盼頭。


    嶺南一帶有句老話,說是跟著定國公幹,是必定能名利雙收的。


    從前定國公在嶺南的時候,多番政治舉措,讓嶺南的局麵煥然一新。


    那些當時輔助他的官員,多半也得到了升遷。


    等到二十年之後,他們這一代的官員,就沒有什麽盼頭了。


    定國公已老,想來這輩子都不會來嶺南了。


    民間仍有那些惦記著國公爺風采的人,每年到了夏季,就往京中定國公府送上嶺南鮮果。


    那些昔日同僚,也時不時給他送些瓊地采出的珍珠,或是粵地挖出的老玉之類的。


    而今日有晉王在此,帶著天子儀杖出巡,又身負剿匪的重責。


    倘若能助他一臂之力,還愁升遷不成嗎?


    瞧晉王這副有備而來的姿態,今日的晉王,想必不會比定國公差。


    有人便道:「殿下既然有定國公大人的卷宗,想必知道,當年定國公在此地也是剿過山匪的。」


    嶺南的山匪就像雨後春筍,一茬接一茬,怎麽都割不完。


    能夠稍稍控製數量,已經很不錯了。


    軒轅玦點了點頭。


    「本王看過。定國公當年豪情萬丈,甚至化妝成老農,去與山匪交談。還苦口婆心感化了一窩的山匪,把他們勸降了迴去,迴到山林之間務農。」


    眾人紛紛點頭,當年定國公的故事,在本地也是流傳不朽的傳說。


    「那殿下,是否要效法定國公?」


    有個官員說了蠢話,然而細細看了軒轅玦一眼,差點自扇耳光。


    以軒轅玦的容貌,化作成老農哪有半點相似?


    果然,軒轅玦搖了搖頭。


    「時移世易,當時國公以新辦公學,並其餘幾項有惠的政策來吸引他們,這才使得他們願意棄械下山。如今再以同樣的法子,隻怕是說服不了他們了。」


    說服不了,那可如何是好?


    那紅服的官員誠懇道:「殿下,嶺南可是民一萬,匪三千啊。本地的屯兵數量不足,若是用來剿匪,必定會導致城中大亂無人約束。何況山上道路交錯,那些山匪狡兔三窟,想要抓住實在不易……」


    這話的意思,便是勸他不要武鬥,而要文鬥了。


    「嗯。」


    軒轅玦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那就集中兵力,先把最囂張的一窩端了,殺雞儆猴。」


    紅服的官員:「……」


    軒轅玦並非是與他們商量,而是通知他們自己的決定。


    至於選的是哪座山頭,派遣多少兵力,如何行軍布陣,他一律沒有告知。


    隻是讓南寧的屯兵出了五百的人手,由他統一調度。


    軒轅玦身邊的護衛,明的暗的全都加起來,有一千人。


    加上這五百人,要聚合圍殲一座山頭,並非難事。


    可實際上,除了陳墨以外,他並沒有派出自己身邊的第二個護衛。


    南寧下屬的黎縣,五百的屯兵忽然朝龍崗山上進發,打了山匪一個措手不及。


    這龍崗山在首府南寧的地界內,按說應該是最小的團夥,不敢招惹官府注意才是。


    可是山上這一夥匪徒十分兇悍,且與嶺南其他山匪,有極大的區別。


    許多山匪都是生活所迫,落草為寇謀求生計。


    而龍崗山這一波山匪,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山下那個小小的村莊,已經成了一座死村,隻有幾個老人住在那裏。


    年輕人全都奔逃而去,或是被殺戮殆盡了……


    軒轅玦在來到南寧之前,就已經派人打聽了清楚,得知這一波山匪的窮兇極惡。


    像這樣的惡人,死有餘辜,又能給境內其他山匪以震懾。


    是以,他決定從龍崗山下手。


    龍崗山上聽見了消息,亂成一團。


    嶺南二十年不剿匪了,怎麽唿喇巴地就這麽大動靜了?


    二十年前那位定國公剿匪,那可是溫柔得很,還興辦公學來安撫山匪。


    看來這次來的京使,脾氣不太好啊!


    好在山上山路環繞,那些屯兵哪有他們熟悉地形?


    山匪們分散成幾撥流竄,叫人難以尋到蹤跡。


    一波朝著後山下去的山匪,一麵跑一麵說話。


    「大當家的,我看那些官兵是抓不住我們了。他們哪裏想得到,我們後山還有這麽隱蔽的一條小路?嘿嘿,咱們在這待一夜再迴去,官兵保管全走了。」


    一個裹著頭巾的山匪,笑嗬嗬地對後頭的人說話。


    被稱作大當家的那個人,身材高大如山,麵皮黝黑而粗糙。


    他咧開嘴笑起來,正是血盆大口,令人望而生畏。


    「哼,竟敢來抓老子?是哪個狗官不長眼,找誰的晦氣不好,找上老子?」


    說著轉過身去,露出了身後一個年輕瘦小的婦人。穿著顏色鮮艷的螺紋裙子。


    她的頭上插著一排的銀簪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看起來像是小族女子,而非漢族。


    「我說你哭什麽?怎麽了,害怕那些官兵殺你啊?」


    大當家哈哈大笑,惹得那婦人哭得更厲害了。


    那是半個月前,龍崗山的山匪剛剛搶了一隻過往商隊,劫來的壓寨夫人。


    這婦人原是那年輕客商的新婚妻子,無奈客商被一刀砍死,這婦人隻得忍辱偷生上了山。


    裹著頭巾的匪徒會意,朝他低聲道:「大當家,嫂夫人怕是想讓那些官兵來救她呢。你扯著她躲到後山,她當然不樂意了。」


    「什麽?!」


    大當家的笑聲戛然而止,一把提住婦人的衣襟,將她整個人都提到了半空中。


    「你還想被救?你是我的壓寨夫人,那就是山匪婆子,聽到沒有?就算那些官兵發現你,也隻會一刀砍死你!別做你娘的春秋大夢了!」


    婦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淚眼朦朧地使勁點頭,大當家才把她放下來。


    「老實跟著!我們到半山腰那個洞穴去躲一躲。」


    他怒聲一吼,像是虎嘯山林一般,叫婦人嚇得一激靈。


    婦人戀戀不捨地迴過頭,試圖在山林中看到官兵的蹤影。


    隱約之中,他看到山頂之上,似乎有一麵小旗在飄揚。


    她以為自己看錯了,便伸手揉了揉眼睛,發現那麵小旗仍在。


    那是什麽東西?


    「你在看什麽?還不快走!」


    「哦……哦。」


    婦人隻好收迴目光,跟著那兩人朝半山腰走去。


    山頂之上,一樹枯鬆下頭,站著兩個男子的身影。


    軒轅玦手中握著千裏目,居高臨下地朝著四周看去。


    他在注意匪徒逃竄的方向。


    忽然發現,在後山之上,有一個年輕婦人的身影。


    他朝著那處指了指。


    「後山,正南方向,約莫半山腰的位置。」


    陳墨無聲地拱了拱手,接著身形一動,飛快朝他所指的位置而去。


    根據可靠的線報,龍崗山的山匪,新劫了一個壓寨夫人。


    是個秀麗纖弱的黎族女子,穿著打扮自然和漢家女子不同。


    那麽,跟她在一起的人,自然就是龍崗山的大當家了。


    那大當家一行人正走在路上,忽聽得身後草叢沙沙作響,一時驚異停下了腳步。


    「什麽聲音?這個節氣,莫非是蛇鑽出來了?」


    那個手下謹小慎微,反而引來大當家的不快。


    「囉嗦什麽?快走吧,一會兒撞見那些官兵就晦氣了!蛇怕什麽,我身上帶著藥。」


    嶺南之地氣候濕潤,蛇蟲眾多,當地人身上都備著蛇藥。


    於他們而言,的確不足為據。


    就在他們要繼續走的時候,忽聽得身後風聲一緊。


    大當家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怯怯地迴過頭去,隻見那黎族婦人不見了。


    他嚇得朝身後退了一步。


    這一退正踩在手下的腳上,大當家高大健壯,這一腳踩下去,痛得那人大唿出聲。


    「快閉嘴!怎麽迴事,夫人哪兒去了?」


    難道是失足跌下山坡了?


    他狐疑地朝著山坡底下看去,忽覺得後背受了一頓猛擊。


    哢吧一聲,他聽見了自己脊柱斷裂的聲音。


    大當家整個人軟倒在了地上,像是一隻巨大的蚯蚓,沒了骨頭似的。


    那場麵怎麽看都有些滑稽。


    陳墨從他身後露出頭來,朝著另一個山匪道:「去,把所有人都召集到一處。就說,是他的意思。」


    說著朝腳邊的大當家,踢了一腳。


    那個山匪苦著臉道:「大爺,您別為難我。他雖然是大當家,我雖然是二當家,可是人都跑散了,我哪有辦法把他們聚集起來啊!」


    陳墨抬了抬眉毛,抽出了腰間的佩劍。


    「你說的對,那你沒有用了,可以殺了。」


    便作勢要提劍殺他。


    「不不不!我可以!我有用!我真的,真的有!」


    那個山匪一聽便嚇軟了,連忙承認自己有聚集眾人的法子。


    陳墨手上還維持著動作,示意他繼續說。


    這要是說不好,就要殺人了。


    「後山有好幾個洞穴,非常隱蔽。我們四散逃開之後,最後都會到那裏集合!就在那!」


    那山匪說著,指向一處布滿墳墓的地方。


    他要是不說,誰能想到,這些山匪會聚集在墓穴之中?


    陳墨朝他脖頸上一劈,同時朝山頂上打了一個唿哨。


    那個先前被他掠走的婦人,見大當家和那個山匪都倒下了,歡喜之情盎然。


    她站在一旁,順著陳墨的目光看去。


    隻見山頂之上,有人揮舞著那杆小旗,像是在打什麽旗語。


    過不了多久,四周的動靜就嘈雜起來了,山林中有鳥獸驚飛的聲響。


    是南寧本地的屯兵,朝著墓穴圍合起來了。


    陳墨見狀便要朝山頂迴去復命,見那婦人緊張兮兮地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又生了些許憐憫之意。


    「別怕,我們是官兵。」


    這便算是安撫了婦人,可以放心離開了。


    等一會兒那些屯兵圍合起來,自然會把這婦人妥善送下山去。


    陳墨身形未展,忽然被拉住了衣角。


    「等一下!」


    那黎族婦人扭捏道:「他說那些官兵,會把我當成山匪婆子殺掉。我害怕,能不能跟著你下山?」


    至少陳墨沒有把她當成山匪婆子,換成別的官兵就不一定了。


    陳墨嗖的一聲跑開了兩步,把衣角從她手上奪迴。


    「來吧,如果你能追上我的話。」


    他仍是麵無表情,接著便朝山頂跑去。


    那婦人愣了愣,隨後撒開丫子跟在他身後,跑得同樣飛快。


    「你以為我追不上嗎?其實我從小就是跑山路長大的,隻是在他們麵前裝柔弱罷了!」


    一邊跑還一邊提著螺紋裙,唯恐因為裙子的關係,讓陳墨小瞧了她的腳力。


    果然是民風彪悍的地方。


    其實陳墨根本沒使出輕功,否則這個黎族婦人根本連他的背影都看不見。


    他不禁露出了些許笑意。


    聽這婦人說話的口氣,倒讓他想起了紅妝。


    也不知道紅妝現在在做什麽?


    沒有他可纏,是不是很無聊……


    軒轅玦帶著五百屯兵,一日之內剿滅了龍崗山的山匪,一下子打響了晉王的名號。


    這一下,嶺南境內大大小小的山頭,都聽說了晉王的名字。


    南寧的地方官也都大跌眼鏡。


    龍崗山那上百號山匪,真的是他們的屯兵抓住的?


    那起子人從來沒有鬥得過山匪過,竟然能在晉王的帶領下,一下子大獲全勝?


    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此戰告捷,也使得本地屯兵的士氣大漲。


    他們一直覺得,自己是奈何不得那些山匪的。


    就算千辛萬苦跑去山上剿匪,也會被那些山匪耍得滿山跑,最後一個人都抓不到。


    更有甚者,會被那些山匪反殺。


    而今日軒轅玦的一計,讓他們意識到了,其實那些山匪根本不足為據。


    他們武藝高強嗎?


    並不。


    根本就比不上他們,這些訓練有素的官兵。


    他們熟知兵法嗎?


    並不。


    其實他們就是仗著山勢,四處躲藏罷了。


    他們甚至根本不敢和官兵對打,被堵在墓穴裏頭的時候,一個個繳械投降比誰都快。


    看來嶺南山匪為患多年,也有一個好處。


    那就是,這些山匪安逸久了,已經失去了強大的武力支撐。


    沒什麽可怕的。


    首戰告捷之後,軒轅玦命隨行的門人中,筆力最好的書寫了勸降書。


    書中洋洋灑灑,寫明了晉王殿下隻殺惡匪,投降不殺,甚至還有優待。


    尤其是最先繳械投降的,能得到最多的恩惠,比如三年免賦,糧稅減半等等。


    更有開放公學的命令,從南寧開始,在嶺南各地傳開。


    那些被拒之門外的小族學子,也得到了在公學學習的機會,越來越多的孩子進了學堂。


    於是乎,南寧境內降了好幾座山頭。


    這些人與其說是為了那些好處投降,倒不如說,是有自知之明。


    龍崗山是這十裏八鄉,最為兇悍的山匪了。


    別說是平民百姓和過往客商,連他們這些同是山匪的人,都覺得害怕。


    而軒轅玦一日之內,就把他們掃除殆盡。


    據說晉王殿下有一雙神奇的眼睛,都能看到千裏外的動向,一眼看出山匪往何處逃竄。


    並且能夠在眾多山匪中,看出誰才是老大。


    擒賊先擒王,群龍無首之後,一眾匪徒隻能投降了。


    軒轅玦坐在南寧驛館之內,親自擦拭那雙千裏目。


    這本是工部的巧匠研製出來,用在戰場之上,能夠看清敵情的好物。


    可惜製作的工藝十分繁複,用料又極其昂貴。


    在民間從未普及,也就隻有將門之家才能有一二個。


    他自從去過玉陵城後,就得了一個,並且帶到了嶺南來。


    沒想到嶺南此地未曾聽聞過此物,他隨口對那幾個地方官說了幾句,不知道怎麽就把他傳成一個天生神眼的人了。


    著實有些滑稽。


    他決定把此事寫到書信中,讓沈風斕也笑一笑。


    哪成想尚未落筆,城中突生變故。


    「殿下,不好了!」


    一個護衛急忙忙進來通報,「一波棄械下山的山匪,竟然在城中作起了亂來!他們還挾持了刺史薛大人,正要帶薛大人迴山做人質!」


    這個薛大人,就是接風宴那一日,說話最大的紅服官員。


    可見他在本地諸多官員之中,是極有領頭作用的人。


    軒轅玦雖不喜他貪汙稅銀,卻不能任由他被山匪劫持。


    這樣一來,他費勁立下的威望,就全都落空了。


    「派我們的人去幫忙,一定要把薛大人平安救迴來。陳墨,你親自去!」


    陳墨猶豫了一刻,似乎覺得如此不妥。


    他的職責是貼身保護軒轅玦,寸步不離。


    可是這位薛大人頗為重要,他不親自前去,未必救得下來。


    隻是一頓,軒轅玦已朝他看去。


    「此番出行就是為了剿匪,萬不可功虧一簣,速去速迴!」


    「是!」


    陳墨身形一展,飛快朝外而去。


    他身後帶著一眾護衛,朝著那來報信的護衛所說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有綁著頭巾的山匪,在城中搶略物資,城中的屯兵正在搜捕。


    陳墨讓一些人留下幫忙,其餘的人則跟著他去救薛大人。


    沒想到這一波匪徒,竟然如此囂張,敢劫持朝廷命官。


    龍崗山的匪徒,已經足夠窮兇極惡了,竟還有比他們更奸詐的。


    詐降這種招數,他們都想得出來。


    等他們人趕到城門處之時,正好見那群山匪奪了馬,將薛大人甩在馬上奪門而逃。


    陳墨飛快地施展身形,朝著那幾匹馬而去。


    馬有四條路,陳墨隻有兩條。


    換成正常的人,是絕不可能追的上的。


    而陳墨不是正常人。


    他靈巧地抓住了最後一匹馬的尾巴,馬吃痛地停下了腳步,一雙前蹄抬起長嘶了一聲。


    一個翻身,他上了馬,將馬上的人踢飛到了地上。


    前頭抓著薛大人的山匪一見,沒命地催馬狂奔,把馬背上的薛大人顛暈了過去。


    陳墨在後緊追不捨,身後的一眾護衛牢牢跟住。


    馬上顛簸之時,他從腰間抽出佩劍,朝著前頭那山匪一擲——


    那人身形一動,竟然躲過了劍尖。


    陳墨一愣,而後勒緊韁繩,不再追逐。


    一個尋常的山匪,怎麽可能有這麽好的身手,躲得過他的劍?


    他越發覺得不妙。


    「別追了,殿下可能有危險!迴驛館!」


    他當先策馬在前,越朝驛館趕去,越有一種危險的直覺。


    直到迴城看到路邊的屯兵們,一個山匪也沒有抓到,他越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這些不是真的山匪,是有人故意假扮的!


    他們武藝高強,故意在城中作亂,故意劫走了薛大人。


    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一切都是衝著軒轅玦來的!


    他們有多少人的埋伏,才趕光天化日之下,在南寧城中動手?


    馬到驛館前,他飛奔而下,頓時看到滿目猩紅。


    院中七零八落地躺著數具屍首,血流滿地,看得人心生酸楚。


    這些全都是一路從京城,跋山涉水趕到嶺南來的護衛們。


    從他們屍首的零落可以看出,方才驛館之中,經歷了怎樣的一場惡戰。


    而軒轅玦的房中,空無一人。


    這不知是喜事,還是壞事。


    「殿下人呢?」


    陳墨總算找到了一個活人,他倒在血泊之中,費勁地捂著脖子上的刀口說話。


    「殿下帶著剩下的人,往城南的方向去了!你們帶人走了之後,一波死士就衝進了驛館,向我們撒了毒粉。我們人數不及他們多,又中了毒,一時難以抵擋!」


    當時沒有中毒的,隻有在屋子裏頭輪崗休息的護衛,還有軒轅玦。


    軒轅玦在發現情況不對後,便迅速糾結剩下的人,朝著城南的方向逃去了。


    「為什麽往城南逃?我們明明在城北,殿下知道的!」


    陳墨直覺,一切並沒有這麽簡單。


    地上的護衛鮮血從脖頸中噴出,聲音越來越虛弱。


    「因為城中的屯兵有內鬼,他們數目巨大,擋住了殿下和你們匯合的路。殿下見驛館北門被他們堵住,怕傷及城中無辜百姓,隻好往,南門奔出……」


    那個護衛終於失血過多,倒在了地上。


    陳墨從未如今日一般,掩不住眼底的焦急。


    按照那個護衛所說,這分明是一場事先預謀好的,手筆極大的刺殺。


    山匪,殺手,屯兵。


    每一重都有埋伏的人手,每一環他們都設計得天衣無縫。


    包括軒轅玦的心理,不肯放任薛大人被劫持,不願意傷到城中無辜百姓……


    這一定是極為熟悉他的人,才會設下的計謀。


    「走,往南去追!」


    ……


    兩日之後。


    一輛樸素的馬車從遠處駛來,車外跟著三五個大漢,個個一身苗人打扮。


    自從那間黑店之事後,沈風斕索性讓眾人都打扮成苗人,更便於掩人耳目。


    馬車到了南寧城外,車夫忽然長籲了一聲,停了下來。


    「小姐,南寧城有些怪怪的。一個首府大城,怎麽會戒嚴如此厲害,等待檢查的百姓都排成了長隊。」


    車子裏頭,沈風斕戴著亮閃閃的銀色髮飾,臉頰旁垂下兩條細細的長辮。


    她揭開車簾朝前頭望了一眼。


    浣紗道:「會不會是因為,殿下在城中,所以如此?」


    他們在到南寧之前,就已經打聽過了。


    軒轅玦早在九日前,就到了南寧城中,並且剿滅了一撥窮兇極惡的山匪。


    又發出了一封言辭懇切的勸降書,使得附近的山匪,紛紛前來投降。


    而後軒轅玦就一直在南寧城中,並未離開。


    「小姐稍等,我去前頭打探打探。」


    化作車夫的蔣烽跳下了車,朝著城門那處走去。


    「不必了,直接上去吧。」


    沈風斕眉尖微蹙,隱約覺得不妙,催促著眾人上前。


    馬車駛到了城門底下,一行幾個男子,果然引起了守城士兵的警惕。


    「你們是什麽人!下車檢查!」


    一大批的士兵湧了上來,團團圍住了馬車。


    當日驛館之中被撒了毒粉,事後經過大夫的辨認,那是一種苗家的毒藥。


    故而現在城中嚴查苗人,希望能抓出晉王遇襲的罪魁禍首。


    蔣烽朝四麵一望,對這些士兵如臨大敵的模樣,覺得十分怪異。


    他故技重施,將晉王府的令牌在他麵前亮出。


    「我們是晉王府的人,喬裝打扮有是要事在身,來尋殿下。」


    那守城的士兵一聽這話,仔細地看了令牌好幾眼。


    待看清那令牌是真的之後,目光露出怯意,朝馬車裏頭看了一眼。


    完了完了,晉王剛在城中出事,這裏就有人來興師問罪了。


    那士兵哭喪著臉,隻得把蔣烽單獨拉到馬車旁,壓低了聲音。


    「晉王殿下一行遇襲了!就是兩日前的事!此事不是小的能說清楚的,請幾位京使隨小的入城,我們大人自會說明!」


    蔣烽麵色一變。


    原以為沈風斕的夢不過是關心則亂,沒想到……


    軒轅玦果然出事了!


    馬車裏頭忽然傳出響動,像是茶盞破碎的聲音。


    那士兵一驚,連忙走開了。


    氣氛詭異得僵持了片刻,過了好一會兒,馬車裏頭傳來一道女子的聲音。


    極其地清冽悅耳,又含著隱忍的威嚴之氣。


    「速命嶺南道觀察使,並南寧刺史等人來見!」


    那士兵不禁一哆嗦。


    沒想到馬車之中竟是女眷,還出口如此高調。


    能輕輕鬆鬆讓嶺南道觀察使來拜見的,會是何等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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