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堂殿內,螢火悄然飛動,四麵寂靜無聲,靈虛公主,也即是李萱淑緩緩而無神地坐下來,在發出詰問的父親麵前羞愧難當地用蔥指掩住了雪麵,而後淚滴無聲地自她的指縫滲出,再凝結成玉珠,從皓腕處滴滴墜在地板上,發髻上的花樹步搖不斷顫動著。


    皇帝隻覺得頭暈目眩,沒想到,沒想到,他剛有了如此的擔心,就化為了現實,他喘著氣捂著胸口,頹然坐在繩床上,接著額頭的青筋幾乎要炸裂出來,滿身的血氣都在逆流翻湧,“萱淑,你是帝胄天女,雖然先皇考曾將你許配給高三,可高嶽卻迴絕了,你也入道了,可誰想還是和高三做出如此寡廉鮮恥的勾當來!”


    這時靈虛不曉得哪裏來的勇氣,忍住哽咽,“爺,身為李家女兒,我這輩子本來也有婚配降嫁的機會,但是卻被自己傾慕的人親手給毀掉......我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變得和那群滿頭白絲都無法出嫁的郡主、縣主一樣,在這幽閉深峻的宮廷裏蹉跎了最好的年華,到末了才能離開十王宅,得到幾同施舍的婚姻,渾渾噩噩,毫無樂趣地度過殘生,隻剩墓誌銘上虛情假意不痛不癢的幾行文字,在荒草孤墳間,被淒風冷雨消磨。”


    李適大怒:“萱淑你自己也說,你是被高三毀掉的,這點朕也明白,但可正因如此,你卻還是失身苟合於高三,這簡直毫無體統,讓皇家顏麵掃地!”


    “什麽體統不體統?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就是要和喜歡的人做快樂的事。”萱淑大喊起來。


    “朕說過,你既然有了道觀,看中哪位年輕才俊都行,做什麽快樂的事皆可,但和高三就是不可以。”


    “可萱淑不能欺騙自己,那便是非高三不行,我做出了逆倫非法的事,罪不容誅。”萱淑淒然地說道,她的心,在那個午後集賢院裏,隔著窗牖望見身著青衫的高嶽時,便再也不在自己的軀殼內了。


    言畢,她也不願意拖累自家的名聲,她曉得爺和其他先帝不同,最看重好名聲,“也許靈虛公主暴病而亡,還能得個體麵的葬儀,對所有人也是最好的結果罷。”萱淑恍惚間,好像望見了死去姑母郜國公主的影子,接著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從發髻裏猛地拔出尖銳的簪子,對著自己的咽喉用盡全力地刺下去......


    好痛,好痛。


    萱淑倒下,秀發披散,咽喉飛出的血染紅了她雪白的羽衣,“我憎惡這件衣衫,它冷冷清清,沒半點塵世的快樂氣味。”她的頭側到一邊,半睜的瞳子帶著自嘲和哀怨的神色,看著那羽衣的袖口,直到慢慢消散了神彩,身體也逐漸褪去了溫度。


    耳邊隱隱約約還傳來父親撕心裂肺的唿喊聲......


    以上,全是李萱淑那霎那間,自我的一種想象。


    可事實是,那日在大雨中,在雲陽佛窟裏和高嶽做過“最快樂的事”的她,可完全不想死,生命多麽美好啊。


    她更明白,自己若死,父親定會難受一輩子。


    於是在這短短幾秒鍾的時間內,靈虛公主李萱淑決心編造個半真半假的謊言。


    李萱淑用手掌遮顏,痛苦地跪坐下來。


    皇帝滿臉都是不安和驚恐,同樣坐到了繩床上。


    “其實,其實這次高三能迴心轉意,再次接過征剿黨項旌節,確實是有原因的。”萱淑的聲音很低。


    這時浴堂殿內外很安靜,女學士宋若昭正坐在帷帳外,身處不足以聽到皇帝父女對話的位置,提著筆在燭火下,細細寫著《女論語》。


    她不曉得,現在的皇帝嘴巴長得出奇的大,幾乎氣都要喘不過來,手捂著幾乎不堪重負的心髒,“萱淑你意思是,高三對你做出過,足以讓他愧疚的事來。”


    “實則這事是女兒做的。”


    “這事怎麽,怎麽可能是萱淑你......”皇帝話都不利索起來。


    “那日雲陽秋獵,高嶽見女兒淋雨,便護送女兒至一處佛窟裏,解下衣衫給女兒取暖,然後是我動了情欲,向他索要酒喝。”


    “萱淑你可是從來不飲酒的,是不是就借著酒勁把高三給?”


    李萱淑點點頭,然後對皇帝說:“爺,切莫怪責高三,事後高三還痛哭流涕,說自己對不起爺。這次因均分節賜的事,他忤逆了爺後,是女兒送信給他後,他感到害怕不安,才答應重新出山的。”


    說到這裏,皇帝虛脫一般,靠在繩床的背上,眼神哀怨地側望著齋堂的門,那裏供祭著昭德皇後的神主位,“朕無能,居然要依靠萱淑,唉!”


    皇帝想發怒,但卻察覺這種事發怒是半點用沒有,萱淑和高嶽因情動苟合在一起,本就是人之大欲,況且這事什麽處罰的名分都沒有啊!


    因為萱淑和高嶽,隻是私情關係。


    懲罰萱淑?他怎麽舍得。


    懲罰高嶽?他也懲罰不了呀。


    把這件事昭告天下,這不是自取其辱嘛,朕不要麵子了?


    高嶽你這混蛋,朕將你青衫換緋衫又換紫衫,木簡換象笏,銀魚變金魚,興元的旌節給你,鳳翔的旌節也給你,天下就京兆、河南、河中、太原、鳳翔、興元、蜀都、江陵八府,兩個都是你的,要兵朕給你,要錢朕給你,要糧朕給你,要權朕也給你,你卻奸占了朕最心愛的大女兒,雖然這女兒朕原本也是想給你的,但是給你當妻子的,不是給你當......你以後若......


    “高三以後若虧欠萱淑你,朕絕不輕恕!”最終皇帝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來,“朕現在便下詔,讓高三休妻,改娶萱淑你,如何?”


    萱淑急忙上前,抱住父親的膝蓋,“爺切莫如此,如此的話女兒和高三都免不得個死,還會身敗名裂,如高三平羌功成,女兒也算是和他互不相欠,此後便兩兩相忘於江湖,嗚嗚嗚嗚。”


    皇帝很心痛,說高三欠萱淑你的,豈是區區平羌所能抵償的。


    萱淑淚水漣漣,迴答說那更好,讓高三永遠欠我的,將他來就做爺的半個女婿,繼續輔佐爺的江山好了。


    皇帝愕然,然後居然不得不承認,遮掩這件事,然後私下地把高嶽當野女婿,確實是如今最優的選擇。


    其外,宋若昭臉色蒼白,搖曳的火光下,她聽不清殿內的對話到底是什麽,可靈虛公主的哭泣聲卻不斷傳來,還伴隨著皇帝痛惜的語調。


    可對宋若昭來說,這種對話永遠都是聽不到的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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