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手奉著行卷,進入了高嶽的宅邸。


    據後來門閽吏對高嶽半開玩笑地說,韓郎君入門的儀態就如“舞蹈”似的,他在門屏前使用的小碎步,跑得很迅速,表達的是他在得到西北節帥高嶽接見時那份欣喜的心情,但到了行馬和門戟前時,又立刻放慢了腳步,滿臉誠惶誠恐的表情,因為他馬上要參謁的,是朝中重臣宅院,這些行馬和戟是對方身份和權威的象征,不可不恭敬。


    等到入前庭時,韓愈的步伐四平八穩,恢宏而緩和,因中堂上坐著的主人,是可以看到他的姿態的,絕不能給對方輕佻的印象。


    當門閽吏對他說,韓郎君為貴客,可由東廂廊,進中堂見我家府君時,韓愈立刻如歡快振翅的鳥兒似的,穿過懸著風鈴的長廊,接著在中堂廊柱間,即刻對高嶽伏倒,口唿著整套的禮儀用語。


    唉,這韓愈啊,還沒到二十歲呢!


    高嶽急忙走上前,將他給扶起,連說屈韓郎君。


    隨即他就看到,韓愈身上穿著的白麻衣服,已經綴滿了補丁,真的非常寒酸,心中也有些痛惜,就暗中對仆人們說,馬上備好厚禮,我要饋贈給韓郎君。


    很快,家中送來了數份雅潔的餐飯上來,韓愈很是感動,連連對高嶽叩拜致謝。


    因這次招待的是士子,不是沙陀酋長,高嶽完全沒必要擺譜了,所以餐盤裏並不是在鳳翔府招待薄骨所用的魚鮮(那餐花了高嶽四萬錢,想想都心疼),而是另外種奇特的肉類。


    這肉是廚院用刀切割後,用火炙烤成的。


    韓愈就著胡麻餅,連吃了數塊,覺得味道十分鮮美。


    當時高嶽設宴的地點,是甲第東院的設亭內,其外春季花卉怒放,香氣襲人,一沼池水,粼粼泛光,高嶽就問韓愈:“退之,可知道你吃的是什麽肉?”


    韓愈嘴裏包著塊,瞪著眼,搖搖頭,咽下去後恭敬地說實不知。


    此刻高嶽笑起來,抬起食箸,指著池沼的假山水岩處。


    韓愈循著望去,隻見兩三條灰色的滿身疙瘩的動物,正在那裏懶洋洋地趴著,半截在石頭上,半截在水裏,還搖動著尾巴,因在林蔭下,若不是高嶽指點,他真的沒注意。


    “這叫鼉龍,在利州鐵官山下的溪流裏存活,肉可食,皮可製甲,刀槍難入,當地刺史王佖抓了幾條來,送至京師舍下,用池沼養著。”


    鼉龍,可不就是,可不就是鱷魚嘛!


    韓愈看看這醜陋東西,想想自己吃的便是它身上的肉,不由得有些惡感,自胃中湧出。


    “我怎麽會接觸到這些東西......”這便是韓愈的心理活動。


    “退之,怕不怕?”高嶽問到。


    韓愈覺得這時絕不能露怯,便豪言說,這有什麽可怕,聽南人說,潮州那裏的鼉龍更多呢。


    “那是海鼉龍,和此不同,大小是利州鼉龍的數倍,在潮水裏就如蛟龍般駭人。”高嶽便說道。


    韓愈不由得咋舌,連連想到,這輩子還是不要見潮州海鼉龍的好。


    高嶽則有意要試試這位未來的大文學家,便打趣說,“退之的行卷暫且可不看,本尹便出‘鼉龍’為題,請退之口占一首,以觀退之捷才。”


    設亭之內,韓愈畢竟是韓愈,稍微盯住那石頭上的鼉龍幾眼,而後便吟到:


    琉璃盞內琥珀紅,


    烹龍炮鼉玉脂濃。


    安得長驅鱷魚手,


    為開大庾嶺頭雲。


    高嶽聽了哈哈大笑,說韓郎做得好,看來本尹有意要給韓郎雙“長驅鱷魚”的手呢!


    這話說得韓愈受寵若驚,急忙將行卷奉上。


    結果高嶽一瞧,韓愈的行卷上密密麻麻附著幾重別紙,高嶽一道道揭開來看:這韓愈先是自稱為昌黎韓的後裔,寫著譜牒;而後第二張別紙詳細介紹自己的父親韓仲卿;第三張介紹的是自己最傾慕的叔父韓雲卿,還謄著大詩人李白曾給韓雲卿所寫的詩“韓公吹玉笛,倜儻流英音。風吹繞鍾山,萬壑皆龍吟”來抬身價;第四張介紹的是自己的長兄韓會,韓會年輕時曾被稱為“四夔之頭”,以王佐之才自詡(另外位夔便是崔造),後來被元載舉薦,但轉瞬元載即敗,韓會被貶為韶州刺史,鬱鬱而終。


    果然當高嶽揭到第五張別紙時,竟是薛瑤英的引薦信。


    韓愈是韓會的幼弟,韓會又和元載有過伯樂之遇,所以不甘寂寞的薛煉師便極力向高嶽推舉韓愈,稱此子文章有古法,家學淵博,可堪大用。


    下麵居然還有第六張別紙。


    這還是河中節度使渾瑊寫給自己的。


    因韓愈還有個堂兄叫韓弇(韓雲卿之子),現在於渾瑊幕府內為從事,所以韓愈來長安前,曾趕赴河中府幹謁渾瑊,請求渾侍中為他通榜。可渾瑊和韓弇當時都趕赴平涼前線作戰(本位麵韓弇慘死於平涼劫盟),等到迴來後,才曉得韓愈已在京師內落第,渾瑊不免得有些內疚,就親筆來信托付高嶽,稱我是一介武夫,不好管科場的事,逸崧你向來和禮部侍郎高郢交好,麻煩你來年通榜,取韓愈為進士。


    等到把六張別紙看完後,高嶽這才發現,韓愈去世的長兄韓會,是在大曆十三年去世的,年齡有四十二歲,也即是說他足足大了弟弟韓愈三十歲!


    為什麽?因為韓愈的父親韓仲卿,五十歲時才有了韓愈。


    也即是說,韓愈的生母,其實不是韓仲卿的結發妻子,而是仲卿的侍婢。


    別紙裏,韓愈為了隱瞞自己是侍婢子,就稱自己的三位兄長,即韓會、韓介和韓餘都“早世”。


    這點,高嶽並未說破。


    他隻是問韓愈,你父親和兄長們都以見背,你是如何就學的?


    韓愈這時很感慨地說,十一歲前由我長兄韓會教育,兄亡後全由寡嫂鄭氏撫育成人。


    高嶽點點頭。


    那位鄭氏真的是個很偉大的女性。


    而提到寡嫂,韓愈的語氣很顯然激動起來,他紅著眼眶,說“愈饑時是阿嫂給我飯吃,愈寒時是阿嫂幫我裁衣,雖然家境困頓,但所幸有阿嫂在,疾病水火,都不沾愈的身,韓氏二代,隻有愈和十二郎(韓會和鄭氏之子,韓老成)二人而已,是形影相吊,多賴阿嫂,才能活下來。愈還記得,長兄臨亡前,拉著愈的手對我說,你阿嫂去世時,你得為你阿嫂服喪......”


    “如此,我可贈你阿嫂三百段彩繒,但你得答應我個條件。”這時高嶽摸著一字胡,開始敲打韓愈的“軟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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