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西蕃的軍營篝火滿布長城內外,到處都有人喧嘩、歌舞,殺著黨項們送來的牛羊啖肉,飲酒歡樂。


    城內,則燈火寂然,和平生活已然離去,黑夜裏鹽州城的士兵和百姓,全在惴惴不安當中入眠。


    伍亭長的家宅,就靠著城牆邊,是件很普通的四間三架的房子,旁側的道路上還倒著幾顆西蕃人投射來的石丸,所幸的是沒對亭長的兩個兒子造成傷害。


    晚上,伍亭長的心情還算不錯,他迴家後就掀開地窖的蓋板,把兩個躲在其中的兒子給放出來,然後叫努瓊燒了些湯餅(唐朝的麵條),一家人圍在火塘邊吃。


    “聽許倉監說,城中的糧秣儲備的還算足,等到蕃子退走後,日子就算好過啦。”伍亭長唿啦唿啦地吃著湯餅,然後摸摸兩個兒子毛茸茸的腦袋,大兒子伍烏池已九歲,埋頭於湯餅裏,小兒子伍青鹽已六歲,邊吃還在撥弄著小鼓,咚咚咚地響個不停。


    鹽州的烏池,盛產最好的青鹽,可以直接當錢來使用。


    伍亭長覺得兩兒子將來也沒啥富貴命,就直接起了這兩隨性的名字。


    努瓊則在旁邊,還沒吃湯餅,正幫男人擦拭著衣衫上的血跡,低著頭。


    “我當亭長也已過了十考(十年)啦,按常規流外官八考後就得升遷,或者入流,這次我也想過,要是使君真的給我麵皮,抬舉我入京師太醫署,人總得往高處走,我就答應下來,帶你和孩子到長安去,日子總比鹽州要強。”


    “嗯......”努瓊過來十年,始終不怎麽愛說話。


    次日上午,西蕃圍城的戰鬥忽然沉寂下來,除去他們布置的梢砲時不時向城中扔來幾顆石丸後,營地出奇的安靜。


    隻有有經驗的老兵才明白,他們告訴身邊的人,蕃子是為最猛烈的進攻做準備。


    這是暴風雨前的片刻寧靜。


    鹽州城頭,悠悠的羌管聲響起,衣甲沾滿塵土風霜的唐兵望著南麵綿延的山嶺,渴望看到自己家援軍的旗幟。


    伍亭長和努瓊,今天再次登上西門城牆,為士兵們包紮傷口,提供藥草,操勞得一刻不停。


    這時努瓊望著對麵遠處頹圮的古長城處,馬重英的大旗上的赤紅色燈籠,和昨日、前日都有所不同:規律是每日都會少一個,而今隻剩下一個了。


    忽然震雷般的聲響炸起。


    “蕃子飛砲打南門城堞啦!”


    “使君已去了南門,都跟著我一道去。”


    整個鹽州城又滿是混亂,刺史杜希全和主要的軍將們又披甲登上南門,組織防禦起來。


    結果一直打到了日暮時分,西蕃的軍隊真是發了狠,用飛砲、鵝車瘋狂“撕扯”鹽州城南門的城防,南門城堞一度被擊塌十餘丈,情勢異常危急:杜希全眼睛裏全是血絲,一麵傳令城內大部分的士兵和百姓火速來此修繕,一麵親自握刀,和將士們浴血死戰,將一波又一波攀爬上來的蕃兵給打將下去。


    “再堅持,再等等,天兵不出三日就來增援鹽州啦!”杜希全啞著嗓子鼓舞著士氣,又叫軍府內拿出所有的錢帛來,犒勞守城的將士們。


    夜晚降臨後,南門處激烈的搏戰依舊不休:城上城下火把林立,馬重英親自來南門督戰,指示一波波的仆從黨項、吐穀渾士兵,不惜傷亡地架起雲梯,也不惜傷亡地往上猛攻,而西蕃的武士則於其後壓陣;而城上,全鹽州軍民也都紅了眼,一麵往下拋擲著石塊,一麵又拆毀城邊的民居、兵舍的木石,來填補整修城堞。


    五原的西門城牆下,伍攸亭長的屋舍內,亭長將兩個孩子的衣衽給拉住,把地窖的蓋板給揭開,然後舉著燭火,照亮通往內裏的數級台階,“烏池,在這裏照顧好阿弟,阿父和阿母登城助防去了。”


    伍烏池點點頭,摟住青鹽的胳膊,將一個咚咚鼓塞到阿弟的手裏,接著兩個孩子下了台階,很乖巧地蹲伏在黑暗裏,四隻明亮的眼睛望著阿父和阿母。


    這時努瓊忽然淚水就流出來。


    伍亭長看著孩子,淚珠也在眼眶裏打轉。


    青鹽哭起來,問阿父說,這仗什麽時候能結束?


    哥哥烏池很老成地對阿弟說,莫要害怕,使君說了,馬上靈武城和慶州城都有天兵到這裏來,那時蕃子就敗了,我們就會得救,到時就能暢快地吃阿母做的湯餅了。


    “乖,別作聲了。”伍亭長說著,就慢慢地將蓋板給闔上。


    在烏池的眼裏,光亮隨著蓋板落下,越來越窄,最後隻剩下一道縫隙,他瞪大了眼睛,拚命貼住縫隙,僅存的光亮映在他烏黑的瞳孔上:他多想再看阿父和阿母一眼啊!


    “努瓊,我們得快些,南門那裏戰事太烈,好多人受傷。你先背著藥囊去那裏,我把西門城樓的鑰匙交代給王虞侯,隨即就來南門和你會合。唉,城中的醫師太少,我不能不暫時扔下西門......”伍攸係好抹額,而後披上了赭色的衣袍,並從牆上取下銅質腰帶係住,然後歎口氣,抱著某種希冀的語氣,“蕃兵們全都在攻打南門,西門今晚應該無恙,佛祖庇佑——努瓊,把我的橫刀遞來。”


    說完,伍亭長從牆邊轉過身來。


    他的女人努瓊已背起了藥囊,並取到了丈夫的橫刀,往他走來。


    “你先出門,多保重......啊!”伍亭長話還沒說完——努瓊忽然將橫刀拔出刀鞘,雙手握住了刀柄,猛地上前一步——伍亭長胸膛一陣劇痛,刀刃穿過他的前胸,狠狠地紮在了身後的牆上。


    “阿父!”在地窖裏的烏池,瞳孔驚得收縮顫抖下,他親眼看到,最親的阿母,用橫刀刺入了最親的阿父的胸膛。


    阿父的肩膀聳動著,貼在牆壁上,臉慘白得如紙般。


    “努瓊,努瓊......”伍亭長低下眼睛,看到自己的血順著橫刀不斷往外流出來,接著望著朝夕相處十年的女人,臉上滿是痛苦的困惑。


    十年前,西蕃的大軍撤走時,鹽州百姓在白池邊的一棵樹下發覺了她,當時她望著己方大軍離去的方向,茫然無措,好心的人們還問她為什麽會被丟下,她說她是個低賤的庸,本來就是隨軍來營地士兵們牧養牛馬的,結果和狗、牛呆長了,就得了病——她營地所屬的曹長害怕她的病會傳染給整支隊伍,就把她給扔下來。


    是伍亭長收留她,幫她治好了病,後來便和她生活十年。


    “努瓊,十年了......你為什麽會?”伍攸痛苦地喘息著,在瀕死前詢問著放聲大哭的努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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