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閣子,和他誤入唐安枕席的閨房,隻隔了一道牆壁而已。


    故而坐定之後,高嶽不由得想起,那時他在皇帝身後牆的那邊,和李萱淑的種種,現在真的是頗有餘悸。


    接著在閣子裏豎起的銅圖前,劉晏所說的漕運道路,實則就是安史之亂曾經使用過的“上津道”。


    “山南西道節度使賈敦詩(賈耽)已收複襄陽城,可經由鄂州將江淮東南的米糧運來,以襄陽為中繼,沿漢水溯流而西,而後入商州上津堡,再集中於南鄭(即梁州漢中)城,由秦嶺水陸道運至鳳翔眉縣。”這便是劉晏的大略計劃。


    “如此的話,轉運耗費是否太大?”陸贄雖在心中已初步認可,可還是擔心腳力錢問題。


    劉晏正色迴答:“現在隻要能東西對進,安撫部伍,光複京師,便是十貫錢送一鬥米,也是值得的。”


    對於劉晏的決心,皇帝是持讚許態度的,“劉卿,至春末可從東南運十萬石米來否?”


    劉晏很有信心地說:“宣潤鎮海軍節度使韓太衝(韓滉)已和臣共謀好,將儲備於潤州(今江蘇鎮江)倉中二十萬石米取出,另以鹽和糴東南諸地二十萬石米,其中四六分割,四成沿汴河過三門峽,經渭水運抵東渭橋李晟處,六成由臣所言的上津道,運抵陛下的奉天城處。”


    這下好了,不要說十萬石米,足足有二十四萬石米,再加上高嶽、韋皋營田也能得十萬石粟米,光複京師算是絕對穩當。


    “韓太衝......”可皇帝想起之前韓滉和陳少遊蠻橫劫奪轉運使包佶財帛的事來,不免的又有點擔心。


    這時劉晏微微一笑,對陛下說韓太衝此行也是迫不得已,臣入奉天前曾與他會晤過,他解釋說之所以“預支財帛”,是因鎮海軍乏錢乏糧,又準備出兵支援對淮西吳少誠、陳仙奇的戰事,亦要防備淄青的平盧軍,故而出此下策,還望聖主體諒。


    李適現在已經學得精明,忙說:“韓太衝的一片忠心,朕豈不知?還希望韓卿盡快將米糧送至,朕絕不會忘卻他的功勞的。”


    另外劉晏又報告給皇帝個好消息,淄青的李納已經接受臣的提議,願去除齊王的稱號,並答應不再威脅汴河漕運。


    另外李納還答應說,願出麵勸誡魏博、恆冀和幽州三鎮,同樣去除各自的僭號,並答應繼續出防秋兵,此後朝廷專力平定李希烈、李懷光即可。


    在一側旁聽的高嶽連連頷首——晏相就是晏相,一出手,整個大唐又能枯木逢春了。


    另外他現在也了解到,河朔、淄青這群安史餘孽雖然向來桀驁,可都是自守之賊,隻要朝廷祭出安撫大法,他們傲完一番後還是會嬌媚下來的。


    可憐李懷光和李希烈,擁戴了韓王,這是作死的大罪,多半是出頭的椽子要先爛。


    “這多虧了陸敬輿先前的分化之策,才讓局勢出現轉機!”這時高嶽帶著讚歎的語調立起身來,對皇帝賀喜說。


    高嶽這句直來直往的誇讚,讓在座的陸贄立刻臉都紅了,可這時他見到劉晏也對自己投來認可的目光,便想不能再冷淡下去,即刻拱手說自己隻是承旨而已(意思功勞還是聖主和承旨學士薑公輔的)。


    接下來君臣六人立即互吹了番。


    最後還是李適做出了總結:“劉卿專財賦轉輸之任,高卿、韋卿立西陲忠烈之勳,薑卿、陸九參預機務、運籌帷幄,皆是朕的左膀右臂。”


    “聖主英斷!”閣子裏的五臣即刻迴應。


    李適當即美滋滋的,又有點不想如今在鳳州當司馬的盧杞了。


    畢竟眼前這五位說話又好聽,還真的能做事情。


    可轉眼間高嶽的真實意圖就暴露了,高嶽流淚了,他伏在李適的麵前,稱“臣聽聞陛下要出罪己詔來安撫天下,竊以為此舉雖然能彰顯陛下的寬厚之心,實則不屬必要。”


    “唉,高卿你有所不明,這次播遷奉天城,朕確實愧對軍民和列祖列宗啊!”


    “陛下此舉是針對河朔、淄青叛鎮的,然而此刻數鎮已然願意歸順,西蕃又有狼子野心,這時陛下再折損自己威儀,反倒會讓天下軍民寒心。”


    皇帝李適沉吟不語。


    可翰林學士薑公輔、陸贄又有不快。


    高嶽這番話豈不是在當麵打他倆的臉?


    罪己詔和向西蕃借兵,都是他倆的策劃,高嶽先是給個甜棗隨後又來一棒槌,這是個什麽意思!


    “聖主這次雖然有所小差池播遷奉天,可先賢亦有雲,多難以固邦國,或殷憂以啟聖明,此次聖駕迴鑾京師後,有生之年皋必能重見開元盛世天!”那邊韋皋立刻幫腔。


    高嶽也立刻頓首,口唿:“多難興邦,高祖脫平城而肇漢;殷憂啟聖,文王出羑裏而開周。陛下,如今朱泚、李懷光、李希烈雖亂,可一旦平定之後,山南東道、鳳翔、涇原即可重歸陛下之手,臥榻之側的奸逆誅滅,朝堂之間的賢能層出,盛世不日可待,還請陛下勿要再讓軍民疑惑為好。”


    這話其實戳中了李適心中最敏感的方位。


    說實在的,他想下罪己詔嗎?


    不,一點都不想,特別對於李適這樣自負聰明的天子來說,叫他認錯,他絕對是會懷恨在心的。


    現在高三一片粉飾之辭,居然讓李適有了“我如此操作,其實是在下一盤大棋”的睿智之感。


    果不其然,高嶽接著又談:“陛下不用下罪己詔,請將諸事委托給臣等,臣冒昧揣測,朝中眾正協力,來年春夏可誅滅朱泚、李懷光,三年後可芟平蔡州叛鎮,隨後漕運為安,便可開邊河湟,光複隴右......”


    “高三,聖主麵前豈可戲言?”承旨學士薑公輔即刻駁難說。


    誰想高嶽重重頓了三記首,而後自衣衽裏掏出枚錢來,淚水更是止不住地流。


    李適接過錢,是銅製的,上麵刻著“建中通寶”四個字,眼圈也紅了,哽咽說:“這是郭晙送給你的吧?”


    “聖主,安西、北庭留守的州鎮,聽聞聖主登基接替大統,改元建中,莫不歡欣淚流,即鑄此建中通寶以自勵,以示不忘我唐,如今安西、北庭軍民各州城池堅固,製度完善,人心團結,隻要聖主不棄絕他們,區區醜蕃又能如何?三年後,我唐出五萬兵,連和迴紇、黠嘎斯,必能在河隴打醜蕃個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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