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主人何敢奢望如此......隻求托付些東西給郎君保管。”何伯急忙伏低身軀,說到。


    先前何伯苦苦勸過主人,可楊炎根本不聽,還想將何伯趕出去,然而此時何伯卻成為他最終托付身後事的人。


    楊炎在出發前,想要和妻子離婚,以免連累她,可聖詔卻不許,還同時將楊炎妻子與楊弘業一起流放黔中。


    楊炎的黨羽韓洄、杜佑等,因國家財計離不開他們,故而各個官居原職,沒受牽連,可趙惠伯、庾準、崔昭、盧懸、員寓等人可就慘了,各個都被革除官職,逐出台省,貶竄到各個荒原地帶——就連原本灞橋驛站的呂華,也被削職為民,隨後長流嶺南。


    “請老丈進來。”


    隨後何伯低著頭,轉入到槅扇內,再度對高嶽拜下,並將個烏木匣子推近,啞著嗓子說:“主人說,這裏麵的書軸,他隻看了首編和次編,覺得行事和自己相合,便疑惑著者是不是以自己為原型的,並且借來諷諫自己的。但始終未能看到第三編,在製書下來時,他才知道,正如此書沒有第三編一樣,他所走的路,也是一條走不到底的‘斷頭路’。”


    高嶽輕輕將匣子上的木脫給揭開,裏麵赫然是兩卷《阿陽侯恩仇記》。


    “複仇毀滅了所有,包括你自己......可惜我第三編尚未有麵世,你卻已寫完自己悲劇的結尾。”高嶽半晌無言。


    接下來高嶽從木匣中又取出個小的書軸,展開來一看,裏麵是裱好的河隴直至安西、北庭的地圖,圖上附著密密麻麻的文字,正是元載的遺策。


    同時也附著楊炎的一首小詩:


    高雲鳥飛散,


    良弓何不藏。


    天涯望月遠,


    橫笛孤客愁。


    “楊炎啊,你的理想已化為了塊墓碑,你的訓誡我我會記住,並用實際行動來祭奠的,請以十年為期。”高嶽輕輕將木匣闔上收下,對何伯畢恭畢敬地迴拜下來。


    寒風蕭索,北雁南去,灞橋邊沿,一身麻衣的楊炎,行蹤落拓,立在高大的驛站前,舉起衣袖對名驛卒請求說:“央請崔十八兄出來一敘,便說是鳳翔楊大。”


    那驛卒點點頭,進去會兒,然後背著個竹笥出來,對楊炎說:“崔十八說他身體不適,不便見你,但這裏的東西,你自道州歸來後就留在驛站裏沒取走,此刻物歸原主。”


    楊炎接過竹笥,長歎一聲,眼淚橫流,“我楊炎可以死矣,竟到最後也未能兌現對崔十八兄的承諾,可以死矣,可以死矣......”


    而後他揭開竹笥的蓋子,赫然發覺裏麵是他自道州歸來時,從身上脫下來舍棄不要的綠袍和木簡,沒想到啊,沒想到,它們一直靜靜躺在驛站裏,好像在等著自己再來似的。


    楊炎苦笑起來,摸著衣服和木簡,“我本嶺表一逐吏,超然登入中書門下為相,豈能長久?古人說過,有非常之福,必有非常之禍,今日果然應驗了......”


    接著楊炎對著灞橋驛,深深地拜上三拜,代表著他對崔清的愧疚,隨後牽過馬,孤身向著下一站,藍田驛而去。


    兩個半月後,楊炎行至嶺南鬼門關後,在驛站被當地接到盧杞密令的縣令、衙役抓住,用白練勒殺。


    楊炎妻子和兒子楊弘業,在離京後於韓公驛,也遭到縣令的圍困,自知不免的楊弘業先扼死了自己母親,隨後本人也於驛站當中自縊身亡。


    消息傳到李適的耳朵裏,這位皇帝的表現很平淡:


    “朕駕馭天下,不殺一二宰執,何以固位?”


    迅即,皇帝就讓盧杞推舉新的門下侍郎,然後盧杞可接替楊炎為中書侍郎。


    但盧杞卻很謙遜,他堅決不受中書侍郎的位子,而是舉薦大儒關播,使其和張鎰同時為新的中書侍郎,自己仍任門下侍郎。


    這樣的處置,讓皇帝很滿意。


    此外盧杞還說,是否要讓劉晏迴來,重掌東南利權,保護漕運?


    皇帝有些不悅地迴答說,朕此時召迴劉晏,豈不是承認朕先前左遷他是錯的!


    盧杞趕緊噤聲。


    終於這場冬集結束,高嶽也已不再是禦史台的侍禦史內供奉,而成為三十歲的工部虞部司員外郎,並且馬上要前往奉天城負責營修工作。


    當長安的雪落下後,升平坊原本熱熱鬧鬧的崔氏宅邸,變得冷清無比:七成的奴仆和小妾或被遣送,或隨柳氏前往靈州。


    高嶽盤膝坐在中堂的地板上,前麵直接放著食盤,其上是安老胡兒給他做的六枚蒸胡。


    崔寧的妾室浣花夫人任氏,則坐在東麵——她還留在這宅第,擔當著“家宅留後”的職務。


    高嶽抓著蒸胡就往口中塞......


    食盤旁有方紙,是南麵的驛站沿途送到崔清處,崔又讓人送給高嶽的,上麵是小楊山人的絕命詩:


    一去一萬裏,


    千之千不還。


    崖州何處在?


    生度鬼門關。


    “生度,生度?”高嶽嚼著蒸胡,嚼著嚼著在心中笑著小楊山人的至死不悟,“如今談何‘高雲鳥飛散’,恰恰相反,滿是禿鷲鷹揚、踐暴天下,就像你覺得生度鬼門關後,可鬆口氣時,那道白練便接踵而至。”


    笑著笑著,高嶽咽下幾口蒸胡,眼眶就紅了,鼻子也酸的難受,隻能仰起臉來,小楊山人讓他感到兔死狐悲:


    “楊炎的死,怎麽說也有我出的一半力氣,但我不後悔。我唯一怕的是,自己的這條路,又能不能走到底?”


    韜奮棚、紅芍小亭他都做出了安排,而段秀實那邊,他也給出了告誡。


    可實際上沒太多人,真的相信他的話語。


    他又不能說得那麽明白。


    而之前源休又寫信來,內裏全是憤怒,他怒罵盧杞、嚴郢,也罵楊炎,因他辛辛苦苦自迴紇歸來,盧杞因害怕皇帝重用他,居然不給他京兆尹當,給他個光祿卿的閑散官位——源休幾乎想毀滅掉一切,他尤其恨盧杞。


    可源休也明白自己現在如同條半傷的蛇,不能有所作為,隻能蟄伏起來,藏住劇毒的信子,等待絕殺的時機。


    “高郎,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吃完這些蒸胡,我們就得上路,我要去靈州,而你則要先迴涇州,再至奉天。”這算是浣花夫人對他最溫和的勸慰了。


    “明白,姨娘我明白......”高嶽不斷把蒸胡掰開,再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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