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升平,屋子裏散著怡人的幽蘭香,宋銘照舊斜斜靠在臥榻上,大紅綾羅長衫大半散落在地,整個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有著一股子邪氣的天真。葉羅兒在一旁給伺候著給他斟酒。見到伶俜,宋銘揮手示意她入座,伶俜點點頭,在一旁的四腳椅坐好。

    宋銘不緊不慢坐起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勾起唇角微微笑了笑:“比我想象得好一點。這樣就對了,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好好過日子,就是對疼愛你的人最好的交代。”

    伶俜習慣了他紈絝浪蕩的做派,聽他這樣一本正經的諄諄教誨,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唇角:“殿下明日就要啟程去藩地,您是世子至交好友,如今世子不在人世,我替他來同你道別,祝殿下一路順風,在藩地如魚得水,平安喜樂。”

    宋銘聞言,一邊笑一邊擦著眼角淚水:“本來挺傷感的,看你這般一本正經,不知為何我又有些想笑。”說罷擺擺手,“我知愉生素來做事周全,想必已經給你鋪排過後路,你自己好好過,若是再遇到如意郎君,不妨也可考慮再嫁,貞潔烈女那都是害人的玩意兒,而且我猜想以小和尚那古板的性子,恐怕還未真的動過你,你自己想開些,別往那死胡同裏鑽。”

    伶俜笑了笑:“多謝殿下替小女子著想,不過我今生認定了世子,恐怕不會再對他人動情。”頓了頓,又道,“殿下放心,我定然會過好自己的日子的。”

    宋銘搖搖頭道:“我是不懂你們這些癡男怨女,看你這模樣更堅定我不去碰情情愛愛這玩意兒的打算,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時行樂才好。”

    伶俜笑:“殿下性子隨性灑脫,想必在藩地沒了約束,會更加自在。”

    宋銘不以為然地嗤笑了一聲:“西北酷寒荒涼之地,再自在有何用?但也無法,這就是我的命。”

    伶俜隻是淡淡笑了笑。她吃了杯茶,又和宋銘寒暄了一小會兒,便起身道了別。

    宋銘默默看著她離去,起身拖著及地長袍,不緊不慢走到旁邊的彩繡屏風後,看著長榻上躺著的一個從頭到腳用紗布裹得嚴實的人,幽幽道:“小和尚,你都聽到了,你若是不好起來,你家小媳婦兒這輩子估摸著也就這樣了。去藩地的路途遙遠,你無論如何要挺過去。”

    床上的人沒有半點反應,或許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一個人,而是一具有著微弱唿吸的屍體。宋銘默默看了他一會兒,抹了抹眼角:“虎毒不食子,你爹真是比我爹還不如。”

    那人依舊沒有反

    應。

    隔日,秦王就藩的兵馬浩浩蕩蕩排了幾裏地,街道兩旁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宋銘混世魔王的名聲早就享譽京畿大地,看著這風風光光的隊伍,眾人都笑這紈絝皇子去了西北風沙之地不知能撐到幾時。

    宋銘坐在那中央的金頂馬車裏,將簾子掀開一絲小縫,有些不舍地看著即將久別的京城風光,忽然在人頭攢動中見到一個玲瓏倩影,他狹長的鳳眸眯了眯,他記得初見她時,她還隻是個麵容稚氣的小女娃,如今卻已然是娉婷少女。直到車子漸遠,再看不到那人影,他才放下簾子,低頭朝躺在旁邊的人笑了笑道:“你一個從山上寺廟下來的和尚,有個人這樣把你放在心尖尖上,就算死了這麽一迴,也不算虧。”說著不知為何竟有些悵然。

    伶俜從人群中出來,其實她也不是專程來看秦王就藩的隊伍,不過是來鋪子看看生意,這段時日她荒廢不少,幸好有姨母和得力的掌櫃幫襯著她,鋪子方才沒亂了套。

    她本來那六萬兩嫁妝就沒動過,如今又有沈鳴留給她的二十萬兩,其實鋪子還做不做都無所謂,這麽大筆錢兩輩子都用不完。沈鳴之前說過正在謀劃後路,可這條路如今隻剩了她一個人。

    迴到侯府,寧氏把她喚到了跟前,看著她鄭重其事地道:“十一,姨母從前跟你說過,若是發生變故,就把你送到杭州舅舅那邊,你可還記得?”

    伶俜點點頭:“記得的。”

    實際上她這些日子也正考慮如何離開侯府,如今沈鳴不在,還是被沈翰之親手帶人射殺,就算有姨母在,她住在這裏也有些不妥,最怕是自己哪天忍不住就想親手殺了沈翰之,但她知道以自己如今的本事,無異於以卵擊石,沈翰之要弄死她,恐怕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寧氏道:“世子出事後,我馬上給你舅舅寫了信,他已經安排妥當,派來接你的人應該這幾天就到,你準備一下好動身。”

    伶俜眼睛湧上一層霧氣,伸手握住她的手,哽咽道:“姨母,我走了,這府中就隻有您一個人了,您要好生照顧自己。”

    寧氏拍拍她:“傻孩子,姨母若是有能力護好你,也不會願意讓你舟車勞頓去那麽遠。隻要你們好好的,姨母就滿足了。”她頓了頓,又道,“世子先前告訴過我,你們其實並未圓房,若是你舅舅給你尋了合適的親事,你也考慮考慮,人一輩子那麽長,別學姨母把自己困死,要學著讓自己快活才對。”

    伶俜不想讓姨母擔心,便點點頭:“好

    。”

    寧氏終於露出一絲欣然的笑容,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伶俜是在半月後啟程離的京,帶著長安長路和翠濃青蘿。去杭州並非是要遠離是非,尋求安逸,不過是好好謀劃,蟄伏起來謀劃如何替沈鳴報仇。

    日子轉眼已是年末,西北寒苦之地,如今是天寒地凍,剛剛下了一場雪,將大地換上了銀裝素裹。

    秦王/府後院一間廂房中,兩個小丫鬟端著盆進進出,看到裹著大紅氈鬥篷的王爺踏雪走來,紅著臉行禮。

    宋銘揮揮手讓兩人下去,自己推門徑直而入,屋子裏燒著足足的地龍,暖和得似江南四月天,跟外頭比起來是另一方天地。

    宋銘褪了身上的鬥篷隨手丟在一旁的圓桌上,朝那坐在銅鏡前的人走去:“許神醫說你這兩日臉上的紗布可以揭下來了。”頓了頓,又小心翼翼道,“你也知道你燒成那樣子,這幾個月下來跟刮骨療傷似的,沒毀了容貌就是萬幸,但肯定跟之前有點不一樣,你要有心理準備。”

    那坐在鏡前的人臉上被包得嚴嚴實實,隻有一雙無波無瀾的黑眸露在外頭。他對宋銘的話無動於衷,隻默默看著鏡子中的人。

    宋銘道:“要不要我幫你?”

    他搖搖頭,伸手拿起紗布的一端,慢慢將纏繞著布一圈一圈揭下來。

    宋銘站在他旁邊,屏住唿吸,一動不動看著他的動作。

    紗布最後一截從臉上被撕開,露出一張猶沾著點點黑色藥草的臉,但是整個輪廓和五官已經清晰了然。

    他定定瞪著鏡子的人,半天沒有任何反應。宋銘摸了摸鼻子:“許神醫說容貌會有一點改變,可這一點未免太大了些。”見他還是沒反應,又趕緊道:“不過我覺得也挺好的,感覺比先前還更俊朗了幾分。”

    那人終於有了反應,卻是勾著唇吃吃笑起來,也不說話。

    宋銘嚇了一跳,手握住他的肩:“愉生,不過是容貌不一樣,也不是毀容,你別想不開啊!”

    那人的笑聲終於停下來,望著鏡子裏的自己,又笑著道:“蘇冥,原來我就是蘇冥。謹言,從今日開始,世上再無沈鳴,活著的人叫蘇冥,蘇從我母姓,冥乃幽冥的冥。”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與從前已然不同。

    鏡子裏的這張臉曾在他夢裏出現過,在伶俜香消玉殞之後,這個人為她搭上了一件披風。雖然隻出現過那一次,可明顯身份不一

    般,他還曾試圖打探過,卻毫無線索。原來竟就是自己。他忽然有些豁然開朗。

    宋銘見他語氣平靜,似乎已經坦然接受新生的自己,重重鬆了口氣:“你放心,我會給你安排好這個身份,西北出身的秀才,我□□長史。”

    蘇冥點頭:“謹言,我欠你一條命,以後隨你差遣。”

    宋銘哈哈大笑:“我可沒差遣你的本事。”說著稍稍正色,“不過這風沙苦寒的西北我是不打算長久待下去的,我打算迴京城把那潭渾水攪得再渾一點,你有沒有興趣?”

    蘇冥轉頭看他:“四殿下,你也對那個個位子有興趣?”

    宋銘嗤笑一聲,入鬢斜眉微微挑起:“我可不稀罕,就是看不慣那些人得意。”

    蘇冥輕笑:“無妨,無論四殿下想作何,蘇某都願助一臂之力。”

    宋銘哈哈大笑,又似想起什麽地道:“對了,許神醫說你經脈受損,武功恐怕隻剩兩成,以後想恢複已經不可能。”

    蘇冥不以為意地勾勾唇:“武功好隻能做別人的快刀,從今往後我要成為那個使用快刀的人。既然我是西北秀才蘇冥,那我就去參加後年的秋闈。”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江南的五月天美不勝收,伶俜來了杭州已大半年,興許是這邊的美景讓人心情開闊,沈鳴離開的傷痛被漸漸撫平,更多的是對往日兩人相處點滴的懷念,那些快樂的時光帶給她足夠的慰籍。每每看著湖光山色,就想著他曾經說過,找一個美麗富庶的地方度過餘生,她想這裏大概就很適合吧。

    先前連著下了好幾日雨,這兩天終於放晴,西湖上遊船如織,今日表哥寧璨專程帶著她出來遊玩散心。

    寧璨比伶俜年長兩歲,模樣生得十分俊朗標誌,性格明也明朗隨和,去年剛剛考中了府試案首,正在準備明年的鄉試。舅舅隻得一兒一女,對寧家這根獨苗苗寄予了厚望。

    寧璨今日穿了一身湖綠繭綢直裰,腰間掛一塊白玉,眉目清朗,笑容明媚。他走在一行人前頭,眉飛色舞地介紹西湖的各種傳說故事。伶俜來杭州這麽久,自是遊玩過西湖許多次,偏偏寧璨每迴都能給他講出幾個新故事來,她十分懷疑其實都是他自己瞎編的,不過編得倒也有趣,總能讓大家聽得興味盎然。

    一行人上了租好的遊船,船中是小桌幾,寧璨和伶俜分坐兩邊,翠濃和青蘿在旁邊伺候著。長安長路和寧璨的貼身小廝福生則分別在船頭船尾候著。翠濃和青蘿

    將竹筐裏的茶點吃食擺好在桌上,翠濃瞅了眼船頭的長安,笑道:“我去給長路他們送點去。”

    伶俜噗嗤一笑:“明明是長安,你打著長路的幌子作何?”

    船尾的長路也笑:“是啊!嫂嫂心疼我哥就明說,老是拉我做擋箭牌,我真是比竇娥還冤。”

    翠濃臉一紅:“你們這些碎嘴的,我誰都不送了。”

    長安在船頭笑著看她:“我們幾個在船頭船尾喝風,你拿些潤喉的果子讓我們揣著。”

    翠濃還是臉紅,不過聽長安這樣說,還是拿起幾份水果給幾人送去了。

    這一年來,大概這算是唯一一樁好事。翠濃是謝家家生子,從小就伺候著伶俜,伶俜怕耽誤她的婚事,本打算來杭州前就放她自由身,但她死活要跟著。翠濃比伶俜長了快三歲,明年就是雙十年華的女子,伶俜也暗暗著急,後來偶然發覺不知何時她和長安的關係開始有些微妙,長安是個直腸子的糙老爺們,伶俜三兩句就問出了他的心思,隻是礙於世子才去了一年不到,無心談婚論嫁。於是伶俜做主等沈鳴一年喪期一過,就幫忙安排兩人婚事。不管怎樣,也算是心裏的大石頭落地。

    一陣插科打諢之後,遊船開動,朝湖中慢慢劃去。

    寧璨看著對麵出水芙蓉般的少女,心中如被風吹過的湖水,泛起淺淺的波瀾。幼時父親尚在京中時,兩人每年都會見麵,也算是兩小無猜,後來父親外放在江南,庶務繁忙,鮮少迴京,去年再見時,已經離上一次過了六七年,她不是自己記憶中的總角女娃,而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經曆他自是再清楚不過,打小跟祖母生活在莊子,一個嫡女十二歲替庶女姐姐出嫁,那時他爹得到消息,差點沒趕迴京城把謝伯爺揍一頓,哪知成親三年不到,世子夫君又一命嗚唿,唯一好在是還沒圓房。如今來了杭州,他們一家上下都仔仔細細照料著她,生怕她再受了委屈。

    寧璨剝了一粒荔枝遞到伶俜麵前:“十一,你不是喜歡持荔枝麽?這是從嶺南快馬加鞭運來的,今兒早上我直接去驛站拿的,用冰塊凍著應該還很新鮮,你快嚐嚐,待會兒冰化了味道就差了。”

    伶俜笑:“表哥,我不是沒手,你自己吃就成,別管我。”說完自己從冰盆裏拿出一枚荔枝剝起來。

    寧璨也沒勉強,笑嘻嘻隔空將手中的荔枝拋進嘴裏,不過他到底手快,嘴巴邊吃著,手裏又一連剝了幾粒,放在伶俜麵前的小碟子中。伶俜好笑地搖搖頭,舅舅一家待她委實太好

    ,有時候都讓她有些無所適從。尤其是這個表哥,吃穿用度日常起居都事無巨細地過問,上迴她小日子小腹疼得厲害,就躺在屋子裏沒出門,他不知怎麽知道了,親自給她端來了一碗薑糖水,弄得她又是尷尬又是哭笑不得,倒是他一臉的坦坦然。

    眾人正一邊賞著風景,一邊優哉遊哉說著話,忽然見湖中遊船齊齊往岸邊劃,仔細一看,原來是有官兵在湖上清場,據說是有大人物來了,閑雜人員一律離開。

    寧璨覺得奇怪,走到船頭看到知府林大人親自指揮著,心知這大人物大約不是普通的大人物。

    那林大人自是認得寧璨,畢竟他爹是自己在浙江的頂頭上司。他笑著作揖道:“寧公子,今兒有京城來的大人物來遊湖,還麻煩寧公子先迴岸邊。”

    寧璨迴了個禮,正要問是哪位大人物,一艘雙層遊船慢慢駛過來,坐在船內的伶俜也看到了那船,甲板上站著幾個帶刀錦衣侍衛和兩個青衣內侍,顯然這大人物是宮裏來的。

    她正疑惑著不知是哪位皇子或是宮妃,卻聽那甲板上的一名侍衛高聲道:“林大人,我們主子有請謝家十一小姐上船一聚,麻煩通報一聲。”

    伶俜心裏一震,前幾日聽說太子南巡,看來這大人物就是宋玥,難怪知府大人親自指揮清場。這輩子宋玥大概是因著兩世為人的緣故,少走了彎路,去年順利坐上了太子之位。

    宋玥的出現,讓伶俜本來出來遊玩的好心思,瞬間被他這大人物破壞掉。

    林知府並不知謝家十一小姐是哪位,但此時就隻有寧璨這一隻遊船,想必就在裏頭,便躬身道:“十一小姐,有請。”

    寧璨一頭霧水,轉頭看見伶俜一臉不悅,趕緊如臨大敵對林知府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林知府小聲道:“寧公子,是太子殿下。”

    寧璨大驚,他自是知道宋玥是沈鳴的表哥,而且沈鳴就是死在當時的魏王府中,表兄弟恐怕是有什麽嫌隙。他猜想伶俜恐怕對太子殿下懷恨在心。思忖片刻,高聲道:“殿下,表妹身體有恙,不太方便見人,還望殿下見諒。”

    伶俜愣了下,有些愕然寧璨竟然這般大膽敢替她拒絕宋玥,不免有些感動。而林知府一聽,麵色大駭,這巡撫家的公子是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大船上無人迴應,須臾之後,從艙內走出一個白色杭綢大氅的俊朗男子。寧璨昂首看過去,心道,這恐怕就是太子了。見著他竟然上了一艘小舟直接讓人

    劃過來,頓時又有些緊張起來,但卻朝伶俜堅定道:“十一,你別怕,有表哥在。”

    宋玥的小舟停下後,他揮揮手讓知府退下,徑自踏上寧璨的船,朝他拱手:“寧公子。”

    寧璨再不知天高地厚,也知這禮受不起,趕緊作揖:“小的拜見太子殿下。”

    宋玥揮揮手:“孤微服私訪,這些虛禮就不需要了。”說罷繞過他走到船中桌邊,看向眼觀鼻鼻觀心的伶俜,軟著聲音道,“十一,這麽久了你氣消了麽?”

    伶俜不可置信看向他,這人竟然雲淡風輕地以為她隻是生氣?

    宋玥又道:“我想著你也差不多該平靜了,所以想坐下來和你好好談談從前的事。”

    伶俜冷冷道:“我和太子殿下沒什麽好談的。”

    宋玥道:“既然我們都記得從前的事,為何不談?我可以保證那些事情再不會發生。”

    伶俜看了看他身後一頭霧水的寧璨,哂笑道:“殿下真的要說這些嗎?”

    宋玥也知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歎了口氣道:“我等你願談的時候,而且我再說一次,沈鳴是自己作死,跟我無關。”

    伶俜一聽他提起沈鳴,臉色大變:“殿下好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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