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鳴喝過了酒,平日裏略有些蒼白的臉色,如今沾染了點嫣紅,於是那本來冷清的臉,就多了分柔和。而那雙墨黑的眼睛,卻仍舊清明,仿佛看到眼前的人並不意外。

    伶俜眨了眨眼睛,小聲試探著問:“世子,你知道是我?”

    沈鳴勾唇輕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伶俜不動聲色地觀察他的神色,那張冷峻的臉帶著點了然的笑意,好像也並未有任何不悅,她又小心翼翼問:“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沈鳴伸手將她頭上沉甸甸的鳳冠摘下來,女孩的一頭青絲隨之散落,襯得那張小臉愈發明眸皓齒,出水芙蓉。隻是還太過稚嫩,他暗自搖頭,腦子裏浮現幾年後眼前女孩的模樣,那時的眉眼全然長開,越發娉婷動人。他抿唇笑了笑,轉頭身將鳳冠放在圓桌上,輕描淡寫道:“看到你的手就知道了。”

    伶俜茫然地舉起自己的雙手,忽然就恍然大悟,小巧白嫩的手,分明就屬於孩童。

    她抬頭見他正拿起桌上的酒壺斟酒,想了想跳下床榻,走到他身後小聲解釋:“九姐姐逃婚了,爹爹無奈之下,隻得讓我替嫁。”說罷頓了頓,見他沒甚反應,又有些忐忑問,“世子,你是不是很生氣?”

    沈鳴慢慢轉過身,臉上仍舊是淺淺的笑意,一手端著一隻青花瓷小酒盞,一手伸在她頭頂,輕輕撫摸了下,輕描淡寫道:“其實我早已經料到,畢竟我在外頭的名聲那麽駭人。”

    伶俜倒是有些不以為然,任那些傳言如何逼真,即使是謝八謝九信誓旦旦親眼所見,她仍舊不相信沈鳴是那般暴虐之人,什麽殺人取心頭血,成親是為了過邪祟之氣,純屬就是扯淡。她嘟了嘟嘴,不滿地小聲嘀咕:“也不知那些傳言是怎麽起來的?世子明明不是那樣的人。”

    沈鳴似是想到什麽,一絲冷意浮上他墨黑的眸中:“無妨。”

    伶俜抬頭看他,兩人都穿著大紅喜服,隻是眼前的少年高大挺拔,而自己不過才到他胸口。這樣的差距,在外人看來,顯然是荒唐的。

    她見沈鳴對於替嫁之事,似乎並不在意,但明日要麵對的是整個侯府,她還是有些不安:“世子,那我該怎麽辦?”

    雖然與沈鳴的交情,不過是兩年多前的那一個月,但她能覺出他對自己甚好,這也是她為何不信他是傳聞中那般的緣故,心底自然也是相信他不會為難自己,所以才敢應承下替嫁這等荒唐事。

    沈鳴默了片刻,微微彎下身子,與

    她的目光對上,那雙如墨的眸子,有些少見的柔和,他一字一句開口:“十一,你怎麽想?若是你不願意,我天亮之前就神不知鬼不覺將你送迴去,也絕不為難伯府。若是你願意留下來,我們已經拜過堂,你就是世子夫人。當然,你現在還小,等你及笄之後,我們再行周公禮。”

    伶俜年歲小歸小,但畢竟是該知人事的十二歲,又不是懵懂無知的幼童,更無須提她還是兩世為人。他說這番話,讓她想裝傻充嫩都不行,隻得紅著臉低下頭默默盤算。

    迴去還是留下?

    若是被送迴去,除非沈謝兩家婚事就此打止,要不然兩年之後,一紙婚約再遞過來,還是會落在自己頭上,那便是兜兜轉轉又迴到上輩子。若是留下來,沈鳴除去那朔日會犯怪疾外,不論從家世容貌還是才學,都是女子嫁人的上上之選——雖然她並無心高門大戶,況且他必然不會像宋玥那般苛待自己。

    唯一的問題就在於,往後她可能會成個寡婦。

    糾結半響,伶俜想到那六萬兩銀子,終於還是咬咬牙點頭,紅著臉對上了他:“我願意留下。”

    沈鳴屏聲靜氣的神情一閃而過,已然又是清風霽月的模樣,他笑了笑,將手中裝著酒的杯盞遞給她。

    伶俜知道這是要喝合巹酒的意思,隻是兩人身高懸殊,沈鳴倒也沒同她交杯,隻自己也倒了一杯,朝她舉了舉便一飲而下。伶俜也閉著眼睛,將杯盞中的清酒仰頭喝下。

    沈鳴放下酒盞,看了看她臉上的胭脂,轉身出門。伶俜正愣神中,他又已經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木盆進來:“洗了睡罷!”

    伶俜走過去,奇怪問:“怎麽不叫丫鬟?”

    沈鳴道:“我這裏沒有丫鬟。你的兩個丫鬟我先前讓他們迴房歇息了。”

    “沒有丫鬟?”伶俜睜了睜眼睛,有些不可思議。

    沈鳴笑笑不說話,拿了帕子沾濕了水,將她拉過來準備給她擦臉,伶俜趕緊要拿過帕子。卻被他製止:“別動。”

    這語氣倒像是對待小孩子一般。伶俜一時有些怔怔,倒也沒再跟他爭搶,老老實實低著頭,讓他替自己清洗。

    他的動作很輕柔,溫熱的帕子在臉上抹過,讓伶俜想起兒時,祖母就是這般親手照料自己。不由得抿嘴想笑,但又覺得把他比作祖母,實在有些奇怪,便生生忍住了笑意。

    臉上的胭脂洗了幹淨,伶俜恢複了那張素淨的小臉。沈鳴抬起她的下巴,歪

    頭看了看,勾唇輕笑了聲,放下帕子,拉著她的手往鋪著大紅喜被的雕花四柱架子床走去。

    伶俜坐上,床,正要脫鞋時,他已經半蹲下身,一手把她的腳拿住,一手將那雙縫了厚底的繡花鞋脫下,又褪了白布襪子,露出那雙白嫩的小腳。

    伶俜到底是女兒家,見他盯著自己的腳打量,趕緊收上來,藏在被子中。沈鳴見狀起身笑了笑:“你睡罷,我就在外間的羅漢床,若是有事,你就喚我。”

    伶俜睜大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點點頭。她脫了外頭那件喜袍,又褪去中間那厚厚的夾襖,隻剩一件白色褻衣後,一骨碌鑽進了紅色錦被中,用力閉上了眼睛。

    沈鳴站在床邊看了會她,伸手放下帷幔,折身出了門。

    伶俜聽到關門的聲音,複又才小心翼翼睜開眼,桌上的紅燭還在搖曳中,屋子安靜得似是掉根針都能聽清。她先前睡了一覺,此時其實並無睡意。睜大著一雙眼睛,躺在床上望著床幃發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一切好像有些不對勁,但又想不出哪裏有問題。

    輾轉反側片刻,伶俜下了床躡手躡腳來到門口,悄悄將屋子的門打開一點縫隙,借著屋內的燭光,看到躺在那羅漢床上的沈鳴。因為人生得頎長,身子不得不微微蜷著。此時已經是暮秋時分,夜間涼意很甚,他身上卻隻蓋了一件披風。

    伶俜抿唇想了想,折身迴到屋子裏打開陪嫁的幾個箱子,從裏麵翻出一床嶄新的錦被,抱著走到外頭,將被子放在沈鳴身上。

    她剛剛碰到他,沈鳴就睜開眼,不知是警醒還是尚未入睡。看到身上的被子,朝伶俜笑了笑:“我不冷的。”

    伶俜道:“這都已經霜降了,怎會不冷?”說罷,上下看了看他,皺了皺眉道,“我看咱們還是換一換,我人小睡這羅漢床正合適。”

    躺在床上的沈鳴,因著頭發放下散落開來,身上的冷冽少了幾分,越發眉清目朗。他自下而上看她,唇角勾起一絲笑道:“我明日讓長安把旁邊的耳房布置好。你快些去睡,明早還要去給父親和姨娘請安敬茶。”

    伶俜見他躺在床上不為所動,知道是勸不過的,想了想隻得作罷折迴了屋子裏。沈鳴看著她小小的背影入了門內,將身上的被子撚緊,嘴角露出無聲的笑意。

    伶俜因為今晚麵對的是沈鳴,倒是不是最緊要的,畢竟兩人相識,不論他要如何選擇,想來都不會為難自己。但到了明日,她一個替嫁新娘子,要麵對的是侯府其他人,

    這才是讓人頭疼的事。

    也不知道姨母看到自己替嫁過來,會不會氣壞,伶俜在這種擔憂中終究還是慢慢睡去。

    “小姐,快起來了!”翠濃的聲音將伶俜從睡夢中喚醒,睜開眼,外頭的晨光已經透進來,她揉了揉眼睛坐起來。

    翠濃雖知昨晚沈鳴睡得是外間的羅漢床,但還是小聲問:“昨晚世子爺看到是你,沒為難你吧?”

    伶俜頂著一張惺忪的臉,搖搖頭:“世子不會為難我的。”

    翠濃了然般點點頭:“這倒也是,世子那時在田莊對你忒好,定然是不會為難你的。你快些漱洗更衣,世子在外頭等著你,待會要給侯爺姨娘敬茶,可先想好別說錯話了。”

    伶俜抓了抓頭發苦笑了笑,幸好她是兩世為人,若是放到上輩子,隻怕十二歲的自己,會因著這種事嚇壞掉。

    新衣服是夫家準備的,水粉色綾羅襦裙,不長不短竟恰好合身。她換上衣服出門,沈鳴正在院中練劍,晨光之下,白衣少年人劍合一,動作行雲流水。

    聽到伶俜出門,他收劍入鞘,交給一旁候著的長路,轉身看向她,走過來牽起她的手:“走吧!”

    畢竟身份上已經是夫妻,伶俜也就任他牽著自己。兩人身量懸殊,伶俜雖則模樣俏麗,卻分明還是個孩童的臉,走在一起實在不像是一對新婚夫妻。而從沈鳴的鬆柏院,到侯府正院,需要經過一段長長的小徑,再穿過府中荷塘,一路上自是會有不少下人出沒。看到世子夫人竟是個半大的孩子,個個都驚得厲害,偏偏又不敢表露出來,隻強忍著好奇恭恭敬敬行禮。待人走遠後,再悄悄遙遙打量。

    伶俜自是有些不自在,偷偷摸摸抬頭瞄了一眼沈鳴,這人倒是一臉平靜,抿嘴一直沉默著,什麽表情都看不出。快到了前院時,他才終於開口說話:“待會你什麽都不用說,他們的問題我自會迴答。”

    伶俜心下感動他為自己著想,點頭低低地嗯了一聲。

    沈鳴笑著低頭看她,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不用怕。”

    伶俜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也笑了,搖搖頭道:“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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