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到了日暮時分,蘇家的山莊裏,沈鳴和伶俜用完晚膳,他換上一身湖綠繭綢直裰,腰間配著那塊羊脂玉,戴著灰色方巾,許是未再剃頭,方巾下已經生出一層黑色的碎發。

    他麵容昳麗,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清雅,儼然已是翩翩少年郎。雖然伶俜已經是再活一世的人,靈魂上不再是個還會懷春的少女,何況眼前這少年不過十三歲,但她還是有點目光無處落下,隻得擺出一副天真無邪的孩童模樣。

    伶俜這日被丫鬟梳了個漂亮的雙平髻,頭上還插了根玉簪子,那簪子是沈鳴給的,翠綠色的碧玉,一看就是上等貨色,也不知道他一個從山上下來的小和尚,哪裏來的這種玩兒。

    “走吧!”沈鳴牽起她的手。

    福伯和長安都重重鬆了口氣,總算是要把別人家的孩子送迴去了。

    從蘇家的莊子到謝家的莊子,要穿過兩處長長的果園,然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麥田。

    沈鳴牽著伶俜走在前頭,長安和長路走在後頭。

    沈鳴雖然年歲尚小,但已經跟成人差不多高,伶俜才齊他胸口,步子自然也就小了許多。他先前照著正常的步伐不緊不慢地走,伶俜雙腳則要快走才能跟著,漸漸就有點吃力,走了不過半,便有些走不動了,夕陽下的兩頰,紅撲撲地像染上了紅霞,額頭也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開始她還忍著,後來就忍不住用手拉了拉他。

    沈鳴停下步子,低頭朝她看去,見她鼓著嘴巴,有些哀怨的模樣,輕笑了一聲,鬆開她的手,走上前一步,蹲下了身子。

    伶俜愣了下,沒反應過來。

    長安見狀,趕緊上前道:“世子爺最近身體有恙,可別累著了,我來背十一小姐就好。”

    長安又高又壯,那手臂快有伶俜的腰身粗,前日就是他一路把她給扛到山莊,連口氣都沒喘過。

    伶俜如今是個孩童的身子,實在走不動,也不想客氣,正要迴頭去讓長安背著,但沈鳴卻伸手拉住她,不等她反應過來,順手便將人拎在了背上。

    他雖然個子修長,但身形還是少年人的單薄,又聽長安說他身體有恙,伶俜輕唿了一聲,趴在他背上小聲道:“世子,讓長安背我就好。”

    沈鳴言簡意賅道:“不重。”

    長安悻悻地摸了摸鼻子。

    一路晚風吹過,夕陽變得越來越淺,那彎淺淺的玄月,悄悄爬上天空。沈鳴的步子

    走得很穩,趴在他背上的伶俜,像是在一個舒適的搖籃裏,前塵往事變得越來越模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到了謝家的宅子前,她還沒醒過來。

    雖然大牛潛入過蘇家的山莊,確定伶俜無事,但仍舊阻止不了謝老太太這兩日一直擔憂著孫女,聽到蘇家將人送了迴來,趕緊出門迎接。

    暮色之下,門口站著三個人。確切的說應該是四個,兩個英武挺拔的男子,一個眉目如畫的少年,那少年背上還背著個睡得香甜的女孩,正是謝老太太的掌上明珠謝家十一小姐。

    謝老太太雖然長居田莊,但也是名門出身,並非是鄉野老太的那點眼力見兒,見著沈鳴的舉止和打扮,便猜到是蘇家那位外孫,濟寧侯府的世子。

    她上前一步,笑著道:“世子爺,我家十一這兩日麻煩你了!”

    沈鳴淺淺一笑,那本來略顯涼薄冷峻的臉,便多了幾分柔和。

    謝老太太到底是年歲大了,看到模樣漂亮的孩子,便有些心生喜歡。尤其是見著這世子爺還親自背著自家睡著的孫女,頓時有了個好印象。

    聽到熟悉的聲音,伶俜終於幽幽轉醒。沈鳴感覺到她的動靜,小心翼翼將她放下來。

    伶俜揉了揉眼睛,看清楚眼前狀況,欣喜地撲倒祖母懷裏。兩日不見,她還真有些想念老人家。

    上輩子自己入了魏王府做妾後,祖母便生生給氣死了,也就是從那時起,她似乎徹徹底底成了一個被拋棄的孤家寡人,在魏王府中苟且度日。

    謝老太太此時已經徹底放下心來,笑著朝沈鳴道:“世子爺進來喝杯茶吧!”

    沈鳴點頭,淺淺笑著看了眼伶俜,跟著老太太一起進了宅子。

    一老一少在前廳的太師椅坐下,伶俜靠在祖母身旁,長安長路立在沈鳴身後。

    謝老太太讓丫鬟沏了兩杯大紅袍,見沈鳴端起來茶杯輕輕嗅了嗅,笑道:“看來世子爺也是個愛茶之人。”

    沈鳴淺淺地笑,隻是仍舊沒有說話。

    伶俜心知這沈鳴不喜歡說話的程度,足以讓人誤會是個啞巴。現下祖母才說了兩句,大約還沒發覺他的問題,怕再說下去會以為沈鳴是個無禮的人,便笑著插話道:“世子不僅會品茶,還會吟詩作畫。”

    謝老太太被她給帶走,笑著問:“看來我家十一在蘇家山莊過得不錯啊!”

    長安看自家世子爺低頭喝著茶,雖然表情

    清風和煦,但並沒有和老太太開口寒暄的意思,怕被以為傲慢無禮,接著謝老太太的話道:“前日我家世子爺落水,多虧了十一小姐相救,世子爺為了表謝意,方才邀請十一小姐去山莊做客。沒提前來給太太打聲招唿,是我們做得有些欠妥。”

    謝老太太嗬嗬道:“我看是我家十一怕我不答應她去你們山莊,才讓你們先斬後奏的吧!”

    長安訕訕地笑,默默看了眼仍舊一臉清風和煦的沈鳴。這可真是冤枉了十一小姐,明明就是他家世子把人擄走的。

    伶俜也有些無語,偏偏沈鳴還十分坦然的樣子。

    也罷,看在他對自己實在不錯的份上,她就替他背了這個鍋。

    因為長安的插科打諢,讓謝老太太沒意識到這位侯世子幾乎沒有開口說過話。

    喝完茶,天色已晚,起身道別的沈鳴終於開口,不過不是對著謝老太太,而是對著歪在她身旁的伶俜:“朔日過後,我來接你。”

    長安一個踉蹌差點跌倒。見老太太一頭霧水,趕緊解釋道:“我家世子爺這段時日在莊子裏靜養,也沒個玩伴,跟十一小姐又十分投緣,就想著過兩日再來接十一小姐去山莊裏玩兒。”

    謝老太太哦了一聲,她雖然少去京城內,但謝家和濟寧侯府到底有幾分淵源,對這位侯世子也有所耳聞,據說是母親過世那年染了怪疾,一直養在寒山寺,看他的頭發,大約是現在才迴京。說起來也跟自己沒了娘的孫女一樣,是個可憐孩子。

    雖然男女大防不得不顧,但十一到底隻是個十歲的孩子,這世子明月清風一般的人兒,又是從寺廟裏出來的,恐怕心思也很單純,不過是找個玩伴而已。況且十一和這世子算起來還是拐了十八道彎的表兄妹,倒也無妨。

    她笑了笑道:“說起來,十一的姨母是世子爺的姨娘,十一還該叫世子爺一聲表哥呢!”

    長安聞言試探著開口:“那我們過兩日再來接十一小姐去山莊?”

    謝老太太到底是個護犢子的,自己孫女去了蘇家山莊,又得兩天才迴來,就跟這兩日似的,讓她吃飯都沒個滋味,想了想道:“我家十一總是上門打擾,怕是麻煩了世子爺。”

    長安一聽這明擺著就是婉拒的意思,趕緊去看沈鳴,隻見他本來和煦的臉,微微蹙起了眉。

    長安趕緊道:“不麻煩不麻煩。”

    謝老太太笑道:“若是世子爺覺得在山莊上無趣,不嫌麻煩的話,可以

    來我們莊子玩兒。這些日子,莊子正在豐收,熱鬧得很,十一也喜歡湊熱鬧。”

    沈鳴蹙起的眉頭緩和下來,點點頭:“好。”

    長安:“……”

    但是世子爺你不愛湊熱鬧啊!

    不過他又隱隱有些欣然。這迴若不是因為國公爺發話,侯爺恐怕還會讓世子爺在寺裏多待幾年。他們盼了多麽多年,終於接了世子下山。可下了山才知道,世子在寺裏與世隔絕九年,不說話倒也罷了,完全不通人情世故,連買東西要付銀子都不懂,下了山看到想要的就直接拿走,一路從姑蘇到京師,不知鬧了多少哭笑不得的事。

    這大概也是為何,謝家十一小姐救了他,他卻將人擄走的緣故罷。

    別人隻道世子爺古怪,他們卻是從小看著世子爺出生的。四歲之前的世子可是再聰慧正常不過的孩子,怪隻怪那場突如其來的怪病,以及這九年在寺裏隔絕的生活。

    現下聽到他答應謝老太太說要去湊熱鬧,頓時有點喜極而泣的感覺,這可是世子爺通曉人事的絕佳機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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