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伶俜死的那日是個好天氣,晌午之後的暖陽,從紅色琉璃瓦打下來,落在迴廊宋漆柱上,給陳年的木頭,添了幾分新鮮的顏色。

    屋頂垂落的藤蘿長得正茂,遮住了雕花額枋,將開未開的小花苞,細密密掛在空中,如同垂了一片紫色瀑布。

    伶俜坐在屋子裏,睜著一雙黑沉沉的杏眼,默默看著窗欞外。

    她在這座王府生活裏了快兩年,頭一迴發覺府中的景色當真不錯,宋玥雖然是個混蛋,但附庸風雅的水準其實還不賴。

    麵前的楠木案幾上放著一隻青花瓷酒杯,酒杯中盛著半杯清酒。她一隻芊芊素手握著那酒杯,輕輕摩挲著杯口邊緣。

    小丫鬟翠玉慌慌張張跑進來,噗通一聲跪在案幾前,早已哭得泣不成聲。

    伶俜眼皮未抬,隻淡淡問:“怎麽樣了?”

    翠玉道:“王爺和王妃在圍場被射殺,錦衣衛已經將王府包圍了。”

    伶俜早料到這個結局,自古以來,亂臣賊子就沒幾個好下場。想到那日,她得知宋玥要造反,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求他,卻被他一腳踹了個四腳朝天,還罵她是婦人之見,然後就攜著對她一臉鄙夷的王妃裴如意一起去了西山。

    宋玥死不死跟她沒什麽關係,但若是造反而死,那就跟她有了很大的關係。因為她是宋玥王府後宅的女眷,被株連是必然的事。

    那天宋玥走後,她甚至默默詛咒他最好在造反之前被雷劈死,掉下馬摔死,喝口涼水噎死。然而老天並沒有聽到她的詛咒。

    該來的還是來了。

    她看著哭哭啼啼的小丫鬟,勾唇哂笑了笑,未再說話,隻舉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下。

    ……

    景平二十一年,魏王宋鑰謀亂,趁春獵之際,率軍於西山圍場伏擊景平帝及諸位皇子。禁軍和齊王宋欽府兵奮力反擊,叛軍被悉數剿滅,魏王及王妃遭當場射殺。

    同日,王妾謝氏服毒自盡。

    謝伶俜死了,死在了年華正好的十七歲。成為了魏王叛亂失敗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炮灰。作為魏王府後宅女眷,那些廟堂上的謀亂之事,跟她其實沒有半點關係,她與那些無知弱小的下人一樣,死得比竇娥還冤。

    雖然喝下那杯鴆酒時,伶俜多少有些忿忿不甘,但那穿腸□□入了腹中,她忽然就覺得從來未有過的解脫和釋然。

    靈魂飄到上空,看著外頭身著飛魚服

    的錦衣衛們魚貫而入,王府的下人們個個跪在地上束手就擒。她就跟看戲一般,人間諸事,再與她無關。

    走在最前麵的是指揮使宋梁棟,他身著麒麟服,手執繡春刀,十分英武挺拔。在他旁邊並行的是一個穿著青色錦緞大氅的清俊男子。

    她不認識這人,但見過兩迴,似乎是秦/王府的幕僚,名喚蘇冥。

    她不知這個蘇冥為何會跟錦衣衛在一起。但身份顯赫的宋梁棟在他麵前看起來竟頗有點謙卑。

    “愉生,已經斷氣了。”伶俜看到宋梁棟手指在自己鼻前探了探,語氣有些唏噓。

    蘇冥點點頭,冷清的目光落在伶俜蒼白的臉上,伸手將背上的披風拿下來,蓋在她臉上:“身如浮萍,一生伶俜,也是個可憐人,我會讓人將她好好安葬,其他的事就麻煩英才兄處理了。”

    宋梁棟點頭。

    伶俜沒想到自己死後,還會有兩個毫無幹係的人為自己打理後事,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悵然般的感激。

    魏王這場叛亂,上上下下死亡近萬人,投胎的亡魂太多,不爭不搶慣了的伶俜,懶得跟人爭奪,成日在京城上空飄蕩,看販夫走卒嬉笑怒罵,欣賞人生百態,悲歡離合,無鬼差催促投胎,自由自在,竟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快活。

    一晃三年而過,皇上崩,新帝登基,飄在京城上空的伶俜,親眼目睹了一出不得了的大戲。

    這登基的新帝,竟不是當年風頭最盛的齊王殿下,而是那位誰都沒想到的紈絝皇子秦王宋銘。

    齊王死得蹊蹺,皇上又退位得突然,人人都道宋銘這皇位來得不清不楚。

    而宋銘登基後,還一改往日紈絝作風,以雷霆之勢開始清算。充當他那把鋒利快刀的,自是一路輔佐他上位的心腹蘇冥。

    伶俜生生見識了什麽叫做殺伐決斷,冷血無情。

    短短幾個月,蘇冥帶領錦衣衛,將威脅皇位的朝中禍患連根拔起,暗殺問斬無所不用極其,一時朝中再無人敢有異心。秦王這來路不正的皇位,漸漸坐得穩穩當當。

    蘇冥則獲封安寧親王,成為百年來首位異姓親王,新皇還特許其可自由出入皇宮。權傾朝野的安寧王,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人人敬之。

    看戲的伶俜感歎,這活脫脫上演的就是一出暴君加奸佞的戲碼。

    京城百姓悄悄給蘇冥送了個外號,叫做“如天子”,甚至有傳言說這如天子,表麵是心

    腹寵臣,其實是宋銘的男後。

    大約是這些塵事再跟自己毫無關係,看戲的伶俜隻覺得有意思極了。當然,她還記得三年前自己死去後,這個蘇冥將披風蓋在自己屍體上的那一幕。

    為著那一刻這個陌生人對自己的慈悲,伶俜並不願意將他與奸佞二字聯係起來。

    就這樣她又做了半年孤魂野鬼,看著新帝登基的風雲漸漸平息,京城慢慢變得平和安寧。

    直到一個大雨飄搖的夜晚,盤旋在皇宮上方的伶俜,見到身披蓑衣的蘇冥獨自進宮,直入皇上寢宮,丫鬟太監驚慌失措退下。

    寢宮內兩個男子俱有著逸麗奪目之貌,豐神俊朗之姿。周遭無人,相峙而立,伶俜以為自己會看到什麽不得了的場景,還思忖著她雖然是隻鬼,但到底是隻女鬼,接下來的場麵大概可能也許理應稍稍迴避一下。

    然而她還在猶豫不決中,底下兩人卻忽然拔劍相向。

    雨聲太大,伶俜聽不清底下的人在說著什麽,隻隱約看到兩人表情俱是憤怒激動,兩把明晃晃的劍,直指對方咽喉。

    她好像聽見皇上風雨聲中喚:“沈冥……”

    想飄下去再聽得分明些,卻忽然一聲驚雷劃過,伶俜隻覺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

    ……

    謝十一懶洋洋坐在草垛上,眯眼看著悠遠的天空上飄著的幾朵碎雲,金黃色的麥浪在秋風中慢慢起舞。

    今年的莊子又迎來了一個豐收年。

    遠處傳來陳嬸兒銅鑼般的叫罵,許是她兒子大牛偷吃了留著明天吃的玉米饃饃,又或者他家男人偷懶躲在草垛裏睡覺。

    謝十一扯了根幹草放入嘴巴裏嚼了嚼,沒有任何味道。她將幹草吐出來,看見陳嬸兒追著大牛跑過來。

    大牛昂頭朝她咧嘴一笑:“十一,你在這兒玩兒呢?”

    謝十一笑道:“大牛,你又偷吃你娘做得饃饃吧?”

    大牛嘿嘿笑了兩聲,聽到他娘跑來的腳步聲,趕緊一溜煙鑽進了麥田裏。

    陳嬸兒見追不著人,抗著笤帚氣喘籲籲在草垛前停下來,朝大牛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小兔崽子,有本事待會兒別迴來!”

    謝十一大笑:“陳嬸兒,大牛不就是偷吃幾個饃饃麽?費這麽大勁兒追他作甚?”

    陳嬸兒昂頭道:“十一小姐,你是有所不知,我做得兩簸箕玉米饃饃,本來是要送給您和太太的,

    哪知被這兔崽子吃了一半。也不知他那肚子是什麽做的,裝得下那麽多。”

    謝十一咯咯笑得更甚。

    陳嬸兒踮腳著腳張望了會兒,沒見著自家兒子的影子,同伶俜說笑了兩句,罵罵咧咧走開了。

    等到陳嬸兒的身影消失,麥田裏鬼鬼祟祟鑽出一張小黑臉,正是剛剛的大牛。

    他左右看了看,確定自己那兇神惡煞的老娘不在了,才徹徹底底從麥穗中冒出來:“十一,你整日在這裏一坐做半天,到底想些什麽呢?”

    謝十一怔了怔,她想了些什麽?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想她為什麽會在這裏?想她這輩子該何去何從?

    沒錯,謝十一就是本已經死了的魏王妾謝伶俜,那次在皇宮上方飄蕩失去知覺後,再睜眼,便迴到了十歲這一年。

    這一年她還跟祖母住在宛平的田莊上,還用著乳名謝十一。

    從那日迴來到現在,掐指一算,已經兩月有餘。從開始的不可置信,到現在伶俜已經欣然接現實。

    上輩子她統共就活了十七年,還活得悲催又淒涼,真是應了她爹給她取的這個名字。如今老天爺讓她重活一世,實實在在是樁值得高興的事。何況還是讓她迴到了在田莊上的日子。有疼愛她的祖母,有莊子上善良忠誠的鄉親,還有大牛這些純樸的玩伴。

    這曾是她最快活的日子。

    所以這些天她想得最多的就是這輩子,要如何避免重蹈覆轍,可別再活成上輩子那倒黴境地。

    重活一世的人,難免惜命。

    伶俜是承安伯府的小姐,因著府中排行十一,乳名便喚作十一。謝家是開國功勳,世襲到她爹謝向頭上,正好是第三代,雖然在公侯滿地走的京師,一個朝中無大樹可依的伯府,隻能算是再尋常不過的勳貴之家,但謝家祖上蒙陰,積累的財富足夠謝家再揮霍幾代。

    因著家底厚實,伶俜爹謝向別的本事沒有,搞女人生孩子的本事倒是不小,他身邊的丫頭基本上都被他收在房中,還納了兩個青樓女子為妾。別看謝伶俜排行十一,但她後頭還跟著謝十二謝十三,一直到謝廿五。

    謝向的嫡妻,也就是伶俜親娘,就是在生下她後,被風流丈夫生生給氣死的。

    沒了娘的謝伶俜,並沒有因為自己是嫡出的小姐,就受了多少優待。他爹忙著周旋在溫柔鄉中,發妻過世不過勉強擠了幾滴鱷魚淚,哪裏有心思

    管剛剛出生的女兒。謝向親娘也就是伶俜的祖母看不下去,便將孫女帶到了謝家的田莊養著。

    兒女多得招唿不過來,並打算繼續繁殖下去的謝伯爺自是求之不得。三年五載一過去,謝家又多了十個八個庶出的兒女,沒人提醒,伶俜她爹幾乎記不起宛平的田莊上還有個嫡出的閨女。

    當然,攤上一個混賬爹,在謝伶俜上輩子悲催的道路上,並不算什麽,至少她爹還有個善良仁厚的親娘。跟著祖母在田莊上那些年,伶俜過得自在而快樂。

    一切悲劇源頭,不過是來自她的婚事。

    謝家曾和跺跺腳京城就得抖三抖的濟寧侯府有過婚約。約定的是謝家的姑娘嫁給濟寧候世子沈鳴,伶俜爹十幾個閨女,不知怎麽就落在了她這個不受寵的十一小姐頭上。

    也不能算是沒有原因,正因她是個不受寵的小姐,這倒黴事兒才落在她腦袋頂上。

    至於為何說是跟濟寧侯府聯姻是倒黴事,皆因濟寧侯府世子名頭好聽,但沈鳴自己的名聲卻著實不怎麽好。傳聞這廝有惡疾在身,暴虐成性。再如何身份尊貴,那又怎樣?但凡是個正常做爹娘的,誰敢將女兒嫁給他?

    除了伶俜她那個混賬爹。

    而就在伶俜將嫁之時,沈鳴因為和自己表兄魏王宋玥生了罅隙,試圖誅殺魏王,最後被沈侯爺沈瀚之,也就是沈鳴親爹大義滅親。

    沈鳴死的時候不過十八歲,當然對於謝伶俜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沈鳴是她的未婚夫,雖然自己還未來得及出嫁,但說出去也似乎跟忽然守了寡一樣。最重要是試圖殺皇子可不是件小事兒,連帶著她這個未婚妻也跟著受了連累。

    總之,伶俜雖然是伯府嫡出的小姐,但出了這等事,想再嫁戶好人家,就成了天荒夜談。

    沈鳴死後,伶俜在謝家過了半年水深火熱遭人白眼的日子,後來魏王宋玥傳了話,願意納她為妾。於是她就被親爹送入了魏王府。

    宋玥差點死在沈鳴手中,把他生前的未婚妻娶了做妾,自然不是為了疼惜寵愛的。餘後兩年,伶俜在牢籠一般的魏王府,被王妃裴如意欺淩,遭下人擠兌,可謂是過得生不如死。

    如今的伶俜連迴想那些日子,都覺得是場噩夢。唯一慶幸的是,那樣的日子隻過了兩年,最後大家誰也沒笑到頭,一起去見了閻王。

    也不能說是一起,畢竟伶俜一睜眼迴到了七年前,而宋玥和裴如意去了哪裏,她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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