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正家門口。


    停著一輛騾車,一個中年漢子站在車邊。


    老村正看看天色,看看眼前女婿:“這是有事兒?咋這時候來了?”


    村正女婿在隔壁村子,離這裏六裏路。


    “爹,是四叔打發我來……四叔聽說有不少人來了這邊,不放心哩……”那漢子老實道。


    這漢子口中的“四叔”,就是老村正方才提過的張老爺,方圓幾個村子最大的地主,也是漢子的族叔。


    老村正沒有立時迴答,而下四下裏看了看,眼見沒人,才低聲道:“不是匪徒,他們護衛拿的是雁翎刀。”


    那漢子鬆了一口氣道:“那就好,二十裏外的趙員外被流民搶了,四叔也怕了。”


    “樹大招風,再小心也是應當的。”老村正沉吟著說道:“歸根到底,還是糧食惹的禍。張老爺家地多,糧食就多,流民沒吃的可不是奔著糧食去了。”


    “那可咋辦?”漢子也不由擔心起來。


    同村同族,流民真的進村,他們這些族人也要跟著遭殃。


    “要麽背著人藏在別處,要麽就趁了高價出手……外頭人曉得張老爺家沒糧了,也就沒了禍根。”老村正想了想道。


    “還是爹想的周全,我這就家去同四叔說!”


    暮色四合,漢子著急趕路,趕了騾車匆匆忙走了。


    老村正歎了口氣,轉身,卻是嚇了一跳,連忙後退兩步,怒道:“混小子,站在這裏近作甚?”


    “爺爺,幹啥不跟姑爹說讓張老爺將糧食賣給屋裏那幾位?”


    “你曉得那幾位小爺是什麽根基?就敢胡亂做中人?”


    “領頭的小爺看著怪和氣的。”


    “那也莫要多事!那是讓你看到和氣的時候了,若是真惱了,真刀真槍的,豈是咱們小民能擔的?”


    “……”


    老村正抄手進了堂屋。


    薛孝一長寧縣之事,已如驚弓之鳥,惴惴難安,看著老村正就帶了質疑:“既是尊婿上門,怎麽不進來說話?”


    老村正倒也沒瞞,直接說了緣故。


    霍寶等人一時都無語。


    誤會他們是“匪徒”?擔心搶糧?


    雖然沒打算搶糧,可也不算誤會吧。


    “地方這麽亂了?直接進村搶糧?”霍寶道。


    這村裏宗族關係最重,一村之中,不是同姓就是姻親。


    能進村劫掠,流民規模就不小了。


    “哎!就是進村強搶,那趙員外也是遠近聞名的善人,就是之前一時善心給兩個行乞的流民兩碗穀子,這才招了賊,糧食都被搶光,還死傷了好幾口人。”


    霍寶聲音有些暗啞:“聽說淮南鬧白狗子,這些搶糧的人莫不是白狗子?”


    “誰曉得哩,左右不是什麽好人。”


    “老伯似乎不看好白狗子?”


    “若真是好的,也就不做狗子了。”


    “……”


    霍寶緘默。


    水進道:“不是說江南百姓不少信彌勒的?長寧縣那邊有茅山老道和律宗大和尚,都沒耽誤彌勒教徒傳教,滿大街喊‘金剛降世、天下太平’,本地信眾多麽?”


    “正經人家,勤勤懇懇勞作,誰得閑整日裏裝神弄鬼?信那個的,要不是精窮的人家,日子沒甚指望的,求神拜佛讓自己下輩子投個好胎;要不就是那些落榜的酸生,科舉無成,不思勞作,借著神佛發春秋大夢!”


    “……”


    薛孝掃了眼霍寶,又掃了眼水進,嘴角挑了挑。


    這兩人,精窮,發夢,都合上了!


    霍寶對老村正舉了個大拇指,衷心讚道:“老人家說的忒有道理了!”


    自古以來,借著神佛造反這些人,可不都是發春秋大夢,最後一場空。


    朱八八是唯一的例外,這是因抵禦外族的緣故。


    要是漢人自己內亂,赤貧的農民兄弟終究幹不過掌握著知識與財富的士紳階層。


    至於新中華建國,那也不過是新階層幹掉了舊階層,還是士紳之間的爭鬥。


    老村正道:“小老兒不曉得什麽道理不道理,就是活的久了,見的也就多了。下邊亂不怕,就怕上頭亂。”說到最後,帶了幾分擔憂。


    前朝為什麽滅亡?


    前朝太祖嫡脈斷絕,幾代皇帝都是旁支過繼,皇權旁落,外戚與權相爭權,官員隻曉得盤剝地方。


    如今朝廷比前朝末年還糟糕,權臣、宦官、外戚俱全,接連立了幾個“兒皇帝”。


    這“兒皇帝”不是指代傀儡皇帝,而是實指,就是幾歲到十來歲的娃娃皇帝。


    幾代“兒皇帝”的橫死,消亡了文武百官對皇權的敬畏之心。


    朝廷之上,權臣沒有反名,實際上行為早已與造反無異。


    從上到下,都是拚命斂財,何嚐不是士人階層已經看出這王朝末相,沒有出路了。


    一頓飯,吃的賓主盡歡。


    老村正收拾了家中兩間最幹淨的屋子,讓三人住下。


    一夜無話。


    次日吃了一頓蒸米糕、大米稀飯的早飯,霍寶幾人就告別老村正。


    老村正親自將三人送到麥場。


    校場這邊,一百六十號人,竟是隱隱以童軍屯長李遠為首。


    李遠機靈,又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一半借的是霍寶的勢,一半則是出因為他是李千戶的弟弟。


    除了那十個金陵夥計,剩下一百五十人,小一百人都是曲陽縣兵大營出身,剩下五十濱江兵痞被長寧戰事驚到,也都縮了腦袋。


    如此一來,倒是將李遠顯出來。


    李遠行事又同他胞兄差不多,圓滑周道,倒也算是討喜。


    眼見霍寶幾人過來,李遠就老實上前稟告,糧車裝好,早飯用過,每人攜帶的竹筒也裝了白開水。


    霍寶點點頭。


    老村正看在眼中,對霍寶態度越發恭敬。


    薛孝看在眼中,將荷包上的手又放下。


    之前見這老頭知趣,他還想要再賞些銀錢,想想還是省了,誰讓老頭眼瞎。


    霍寶跟老村正拜別,剛要上車,看熱鬧的村民後就出來幾人。


    一個漢子拉了一十來歲的小姑娘上前,“噗通”一下在霍寶身前跪了。


    霍寶側身避開,皺眉。


    這漢子看著眼熟,不是旁人,正是昨天坐在地上嚎哭那個。


    “小爺,求求您發發善心,買下大蓮這丫頭吧!”漢子一邊磕頭,一邊說道。


    “宋老三,你這是作甚哩?”老村正見霍寶不喜,上前嗬斥道。


    “村正哎,我家欠了那五百錢現下滾到二兩,之前全指望夏收還上,這哪裏還得上?與其到秋裏讓人拉了去,還不若求好心的小爺給條活路!”


    漢子說完,後頭哩哩啦啦的又跪下幾個,


    有白發老媼,有臉色枯黃的農婦,有麵容稚嫩的童兒。


    這些人可憐麽?


    可憐。


    可霍寶臉色沒有沒有同情,眼神冰冷,望向躲在人群後的少年。


    那少年先是一怔,隨後麵上透出幾分心虛來,避到旁邊人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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