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並未在糾結的情緒中停留太久。


    生靈塗炭,山河淪陷,鎮守禦金的他沒有見到澤州與虎牢的慘烈戰鬥,但從軍的這些年頭,生與死早已看得淡然。


    死,他是不怕的。


    人間最讓人恐懼的東西是什麽他不知道,但死亡絕對是其中之一。


    禦金失守,家國崩塌,西梁易主,這些事都讓他害怕。


    如果自己死了,這些還可怕麽?


    無盡的折磨就在眼前,或許出城一死,會是最好的解脫。


    蕭將軍,末將先行一步。


    千人注視中,陳鵬向著北邊遙遙一拜,無人能聽到他的心聲。


    拜過之後,一臉冷色的站起身,腰間長刀一揮,直指帶人走下城的董校尉,“姓董的,隻要陳鵬一日是禦金守將,這裏就輪不到你發號施令。念你守城有功,這次暫且記下,若有下次,老子手中的刀也不認人。”


    已經走下城牆的董校尉迴過頭,嗤笑一聲,正要出言譏諷,陳鵬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大吼道:“敢出城一戰的,隨我來。”


    觀望的上千人立馬振奮,舉起手中兵器,“願隨將軍一戰。”


    已經走下城的人佇立原地,奇怪又興奮的看著熟悉的將軍。


    注視的目光中,陳鵬緩緩下城,來到發愣的董校尉身旁,一耳光甩在他臉上,“再有下次,老子砍了你的腦袋。”


    半邊臉腫起老高,姓董的漢子卻是沒有半點不服氣,迴過神後的第一件事不是質問陳鵬為何打他,而是畢恭畢敬的低下頭,誠懇道:“小人知罪。”一耳光抵去殺頭的罪責,這買賣是賺是賠,董校尉算的過來,陳鵬真要不放一個屁,那才讓人看輕。


    不用去看周圍甲卒的神色,陳鵬也知道這一耳光打迴了自己該有的威望,立威之後,照例還要懷柔,恩威並濟才能籠絡人心,這是蕭遠山講給他的道理。


    “蕭將軍未曾下令,擅自出城罪責不輕,這個罪名你擔不起,也不該你來擔,陳鵬不死,責任就該在我身上。”繞開校尉走到城門,不算年輕的將軍聲音極小,若不是董校尉全神貫注,還真不一定聽得見。


    感動的將要落淚的漢子還沒來得及喊一聲將軍,就聽到城門下傳來一聲大喝。


    “開城門。”


    兩個月來,禦金的大門第一次打開,緊接著,上萬人馬蜂擁而出,在那開闊地上列陣。


    陳鵬單獨在前,佩刀收迴腰間,一杆長槍握於手中。


    一炷香之後,陣形嚴整的西梁軍士氣高昂,唿嘯著衝向前方的敵人。


    生死置之度外。


    西梁軍出城,先登麴義最是開心,一邊指揮手下人列陣迎敵,一邊向徐子東求援,腦子小不等於沒腦子,三千先登營想要單獨吃下禦金的人馬,無異於癡人說夢。


    隻是令人失望的是,他沒有等來增援,而是等來了高亢的鳴金之聲。


    那是撤退的信號。


    惱恨與不甘中,麴義下達撤退的命令。三千先登營,未戰先退。


    陷陣營與推山營已然先一步後撤,甚至連那衝車與雲梯都留在了戰場上。


    眼見如此,抱著必死之心的陳鵬沒有罷休,指揮著人馬追擊。


    東齊的人撤一步,西梁人追一步。


    撤一裏,就追一裏。


    一直撤到兩裏外的大營,都沒有停下腳步,直接越過大營繼續向南奔逃。


    人數本就處於劣勢的西梁軍在大營兩百丈外停下追擊的步伐,憤怒的陳鵬還未喪失理智。此情此景讓他想起兵法裏的誘敵深入,而今兩裏地算不得深,但離禦金也是不短的距離。


    滿懷著與東齊人血戰一場的心情,結果東齊卻是不戰而退,拋棄攻城重器不說,甚至連大營都不要,這樣的行為疑點頗多,容不得陳鵬不小心應對。


    單馬向前,他舉目看向東齊的大營。


    營寨占據著一處小山坡,山下一片坦途,但兩側卻是密林和齊人高的草叢。


    東齊的人越逃越遠,董校尉忍不住來到陳鵬身邊,“將軍為何不追?”


    陳鵬抬起長槍,指指左邊的密林和右邊齊人高的草叢,沒有應聲。


    聰明人一點就透,董校尉已然明白陳鵬擔心什麽。


    兵法之道他懂的不多,要不然也不會人到中年還是一個校尉。但基本的東西他能明白,這樣的密林藏人並不難,數千人藏身其中不被人發現輕而易舉。


    東齊人的人馬本就有優勢,要不然也無法日夜不停騷擾。今日不戰而退已是奇怪之舉,跑到大營之後都不敢靠營一戰,更是怪異。


    他不覺得那個叫徐子東的人是怕了他們,若徐子東是個無膽鼠輩,也不可能拿下和蕭將軍鬥了一輩子的孟龜甲。


    這樣隻能說明東齊有詐,指不定在密林中藏著多少人馬,隻要追兵一過,不管是攔腰斬斷還是抄後路,都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想明白其中道理,董校尉惡狠狠的吐一口唾沫,“我呸,那名震天下的徐子東也就這點本事,這樣的小伎倆老董的看得出來。”


    陳鵬不敢苟同,“這才是徐子東的厲害之處,明明已經將咱們磨的沒了耐性,卻還要用這種手段,不與我們正麵一戰。眼下這般,咱們追肯定落不到好。不追,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士氣又會落去大半。”


    聞聽此言,董校尉麵色難看的迴過頭,果然看到身後甲卒頹然的神情。再迴頭,視線盯著那靜悄悄的密林,不甘道:“將軍,出都出來了,不殺一場弟兄們心頭難平,就算有埋伏,咱們也得硬著頭皮上,反正也沒打算活著迴去……”


    陳鵬橫槍止住他的話,“沙場兒郎不怕死,但沒到必死的時候,千萬別輕言一個死字。我知道弟兄們都沒想著能活,可做將軍的得替他們想著,就算要死也要死的有所值。那密林裏真要有伏兵,咱們都是十死無生,這倒沒什麽,問題是咱們能換多少命?”


    董校尉不答,遭遇伏擊是打仗最害怕的事,一命換一命想都不敢想。


    “老董,今日我要是讓弟兄們追過去,迴頭到了地下,會有多少兄弟罵我無能?”陳鵬又問道。


    董校尉不敢答,明知前追是死,還要讓人去追,這樣的命令,他也不敢下。


    “退兵。”陳鵬狠狠盯著密林,無奈拋下一句。


    牙齒咬得直響,董校尉也無他法,隻能揮手讓身後甲卒後撤。


    退迴的途中,所有的火氣都發泄在那些被東齊人留下的衝車和雲梯上。


    幾把大火,所有的攻城器械毀於一旦。


    這並不能讓他們有些許開心,隻能讓他們更加憋屈。


    明明是要來大幹一場,死而無憾,敵人卻不打,說的難聽一點就是想送死都沒地方送。


    接下來的事,所有人都清楚,幾日來的折磨肯定會一直持續下去,隻要禦金不易主,就不會停止。


    ————


    追兵沒有跟來,令徐子東好不失望,同時對周武陵和張盼的先見之明又多幾分佩服。


    佩服張盼能預料到西梁軍出城,佩服周武陵能預料到西梁軍追到密林處便不會再追。


    他很慶幸自己能早早遇到這兩人,倘若憑他自己,或許根本就沒法在沙場中占盡先機。


    虎牢關詐降是周武陵想的,禦金關搖旗呐喊不攻城也是周武陵想的,沒有周武陵就沒有他今日,上次的禦金之戰,倘若能聽他一句勸,沒有嘲笑他是周小心,或許就不會有第二次的禦金大戰。


    至於張盼,他則在周武陵定下攻城計劃之後提出夜晚的騷擾,與整個計劃相得益彰,甚至還能減少草原人可能存在的不滿。


    有這兩個滿腹鬼點子的家夥出主意,遙望禦金的徐子東不由大笑出聲,好似已經禦金已然在握。


    開懷之際,滿腹委屈的麴義不識時務的打斷他的笑聲,“徐將軍,敵人都出來了還不打,到底要什麽時候打?我知道你是想把禦金磨的欲仙欲死,可老這麽磨也不是個事,沒有直接打來的痛快。”


    擱在張盼說出一鼓作氣那番言語之前,徐子東和麴義的想法別無二致。但在禦金人馬真的出城之後,他對於張盼和周武陵很有信心,不會擅自改變二人的既定方針,而是會無條件的支持。


    這種支持就包括平息手下將士的怒氣,禦金關的人馬憋著一股氣,他手下的兒郎同樣憋著一股火沒地方發泄。


    畢竟他自己在完全明白計劃之前也有一肚子怨氣。


    依樣畫葫蘆,徐子東把張盼說給他的話一字不改的說給包括麴義在內的一幫校尉,這幫大老粗都沒太懂,好在還有朱壁川這麽一個明白人,沒讓他費太多口舌。


    張盼沒有邀功,把這些出自他口中的話,全部都算在徐子東頭上,令的徐子東在手下人本就高高在上的地位,陡然爬升一大截。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不明其意的麴義直言,想不到徐將軍平日裏和他姓麴的沒啥兩樣,都是大老粗,卻能說出這種能流傳後世的名言,真他娘的牛。


    徐子東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這話不是他說的,隻是手下人幾句馬屁之後,他就把這話當作自己說的一般,坦然接受誇讚。


    從此以後,張盼時不時偷幾句先賢名言說給徐子東聽,他聽到之後便當眾說出,然後一傳十,十傳百,漸漸的,整個天下都知道他徐子東既是上馬能殺敵,下馬能立言,文武雙全的大將軍。


    直到後來,當張家聖人再也沒和他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之類的話語之後,他徐子東才沒能繼續立言,隻能做個提刀砍人的武夫。


    除去心中怨氣的麴義等人眾誌成城,隻在營中喝過一口水,立刻命人將備用的衝車和雲梯弄出來,風風火火的奔向禦金,繼續展開練嗓子的大業。同時不忘命人抓緊時間打造新的衝車和雲梯,因為這一次禦金的人要是敢再出來,他麴義二話不說,敢撒開腳丫子掉頭就跑,絕對不會猶豫。


    按他的說法,這一跑,衝車和雲梯還不得又被毀去,必須得先行準備。


    打了這麽久的仗,麴義第一次對逃跑不反感,反而有幾分期待,他知道,隻要再跑一迴,下一次就是憋足勁殺西梁崽子,為死在禦金的弟兄們報仇雪恨的時候。


    ————


    領兵返迴禦金的陳鵬剛剛上城,就看到蕭遠山獨自站在城門正上方,不命而動的罪責有多重,他心裏有數,忐忑不安的走到近前,耷拉著腦袋等待蕭遠山發落。


    這樣不能睡覺的日子真的太難受,這樣的仗也難受,將軍的身份不允許他像底層甲卒一般意氣用事,但做都做了,也沒有後悔可言。


    也許今日能被蕭遠山問罪處斬,還算幸事。


    唯一想不到的是,蕭遠山並未有些許責怪,而是問他出城之後戰果如何。


    刀兵未接,哪有戰果可言,知道自己可能不會被問罪的陳鵬微微失落,悶聲不言。


    蕭遠山好似早就料到,拉著陳鵬看向重新迴到戰場的東齊將士,勉為其難的笑道:“徐子東既然打定主意要磨,就不會給你正麵一戰的機會,不把咱們磨的站不起身,拿不起刀,他是不會停下的。”


    不給陳鵬插話的機會,蕭遠山繼續道:“你啊,就是沒劉立威那股子機靈勁,猜不到老夫的心思。若是劉立威在,絕對不會出去。哪怕出去,也不會從南邊走,而是走北門。”


    “為何?”


    蕭遠山充耳不聞,看看城牆上滿臉火氣的兒郎,有看看城外不停喊殺的東齊甲卒,突然冒出一句,“禦金既然守不住,你說老夫這一條命能不能換徐子東一諾?”


    陳鵬心驚,連忙道:“將軍,手下兒郎皆不懼死,萬不要說這種晦氣話。”


    “這話騙騙別人還行,老夫十幾歲出來打仗,一直打到今天,還會看不清局勢?”蕭遠山苦澀一笑,一拍手,便有兩個甲卒架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上前。


    上城時一顆心思全想著自己會被定什麽罪,沒有在意其他,此刻才發現這裏還綁著一個人,陳鵬仔細看去,這人原來是降將王平,本是徐子東麾下無當營校尉。


    “你說兒郎不怕死,這不就是一個怕死的。”蕭遠山指指王平,“今日北門大戰,這小子打算開門投降,若不是發現的早,眼下這禦金就是草原人的了。”


    視線從王平身上移開,陳鵬輕蔑道:“本就是個沒骨頭的人,算不得西梁兒郎。”


    蕭遠山不置可否,伸手拔出陳鵬腰間的佩刀,盯著刀身末尾的新亭侯三個字,“一會兒你帶著人去北門,真要覺得憋屈,就帶所有人出去和慕容長風大戰一場,我不會攔你。這把刀留下,我有用處。”


    陳鵬沒有在意那把寶刀,慌道:“末將去北邊,那這南門怎麽辦?”


    “守不住的地方,還守他幹什麽?”蕭遠山以手試刀,第二次被割破手指,血水落下,他也不管,隻是拍拍陳鵬的肩膀,“去吧,帶著弟兄們打出去,能衝開重圍就好好活下去,衝不開就去地下等著老夫,最遲明日就能與你們匯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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