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要是能說話,要是也有朋友,那被舒小心從曆下城丟到天下城的這一顆石頭必然會被其他石頭所照顧,不為別的,隻因它是外來戶,是從千裏之外飛來的客人。


    那在空中飛行千裏的往事,可以拿來吹完整個石生,如果石頭也有生命的話。


    紅袍蔡京小心翼翼的將刻有‘身死’二字的石頭送到陳友諒手中。


    這兩個字有尾無頭,到底誰死了也沒說清楚,但陳友諒卻知道。


    拿到石頭的那一刻,陳友諒直接從金鑾殿上離開,將激烈爭辯的朝中大臣晾在那裏,全然不管。


    皇宮花園內,他獨自一人坐在亭中,手上不斷摩挲著那兩個字,不言不語,不哭不笑,或者說沒有表情。


    不知過去多久,反正天上的太陽跑到正中間,普照大地。


    蔡京提來飯盒,精美的菜肴自盒中一一拿出,擺在陳友諒跟前的石桌上。


    風梳綠柳,小荷露尖,五月的美景不必春天差。


    美景佳肴在前,陳友諒卻拿不起筷子,手中的石頭一刻不肯放下,望著幾丈外的楊柳,怔怔出神。


    直到菜肴冷去,蔡京不得不收拾收拾,打算重新去取一份。


    收拾的聲音驚醒出神的人,陳友諒擺擺手:“放著吧!”


    “菜涼了,奴婢再去拿。”


    陳友諒拿起筷子,按住蔡京的手:“放著吧,冷的也可以吃。當年在廬江,朕拔劍自刎的時候,吃的也是殘羹冷飯,那時候沒你照顧,有什麽吃什麽,從來都不講究。”


    這些成年往事蔡京都知曉,那時他還沒被流矢射中下身,是陳友諒帳下的一個小卒,走狗屎運遇到一個江湖人,習的一身武藝。


    可能福兮禍所伏,沒功夫的時候,輸的再慘他都沒事,連個手指頭都沒傷過,有武藝之後卻被流矢擊中,斷子絕孫。


    或許禍兮福所倚,要是沒這檔子事,他也沒機會成為陳友諒的親近之人,成為徐飛將,元三郎之後的第三人。


    將菜肴重新擺好,蔡京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等著伺候將近三十年的主子用飯。


    “廬江之後,一切稍好一些,有齊家資助的糧草,手下那些將士才能頓頓吃飽,不用餓著肚子為我賣命。”陳友諒一邊吃飯一邊迴憶往事:“我記得有個叫許南山的,有一次跟著徐飛將來見我。當時我問他有什麽要求,你猜那小子說什麽?”


    “奴婢不知。”


    陳友諒夾起一塊魚肉:“那小子說,等跟著徐將軍打完仗,一定要弄個官當當,以後天天大魚大肉,肉就擺著看,就隻吃魚。後來那小子在天下城替徐飛將擋了一刀,從此離開軍伍,據說是在西湖開起魚莊,順帶做些買賣,這些年大概是西湖第一有錢的財主。”


    蔡京低著頭,不知該不該插話,隻能沉默。


    魚肉送進嘴,吐出來的都是刺,陳友諒放下筷子道:“給他們發餉銀的是我陳友諒,他們要跟的卻是徐將軍。你說這算是什麽事?”


    “不止他許南山,還有周延年,大字不識幾個,陳友諒的陳字都不會寫,偏偏認識徐飛將的徐字。”


    “這些老人也就算了,薛江玨,黃澤海這些後起也是認徐不認陳,除開那傻不拉唧的寇北望,誰把我當一迴事?”


    蔡京頭埋的更低,這些事大家都知道,隻是都不敢說。


    陳友諒不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菜,送進嘴裏,細嚼慢咽之後道:“不當一迴事就不當一迴事,我也不在意,該給的我都給。徐飛將幫我登位,那我就給他天下獨一份的異姓王,周延年能征善戰,我就給他想要的將軍位。薛江玨,黃澤海,全都論功行賞。”


    “我以為他們會感恩,會念著我對他們的好,可結果呢?”


    手裏的菜仍會盤中,陳友諒起身將桌上菜肴全部掃翻在地:“結果都是群養不熟的白眼狼。”


    發泄之後,他又坐迴原位:“養不熟就養不熟,不養就是,我想讓他們全部迴去養老,可周延年好像不樂意,還要東奔西走,上下活動,那我就讓他死。”


    “可我的好大哥不想他死。”


    “我能怎麽辦?還不是隻能由著大哥去,這大楚軍中,徐飛將放個屁都比我說句話管用,我能怎麽?”


    “這些年,我自問沒有對不起他,到了讓他去將孫子帶迴來,最開始想給個侯爺,後來覺得侯爺不夠,幹脆給個王爺。我這麽誠意滿滿,他怎麽會拒絕?”


    一問接一問,蔡京根本不敢開口,宮中幾十年,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他分的清楚。陳友諒的這些話,敢答的大概隻有那元三郎,可惜他死了。


    惶恐之際,蔡京看到陳友諒離開座位,蹲在那裏,手伸向那些撒在地上的菜,抓起一塊魚肉就往嘴裏送。


    萬金之軀豈能如此,他急忙上前阻止:“陛下不可,奴婢再去拿。”


    “都是好菜,不吃可惜,禦膳房的人辛辛苦苦做出來的,不能浪費人家的手藝。”陳友諒不管不顧,拿起魚肉就往嘴裏送。


    知道是好菜,你幹嘛要打翻?蔡京腹誹一句,卻不敢問出來。


    陳友諒撿著地上的菜,偶爾會吹吹菜上沾上的塵土,大多都是直接送進嘴裏:“廬江一戰裴宣忠燒我糧草,死了將近兩萬人才把糧草保住,輕點糧草的時候,大半都被甲卒的鮮血浸染,透著一股血腥味,那味道可比這個好的多。”


    “奴婢吃過。”


    陳友諒輕笑道:“也對,我都快忘了,你那時就在我帳下。來,一起吃。”


    “奴婢不敢。”


    “不敢還是不想?”陳友諒假裝生氣道。


    “奴婢……”蔡京不知該怎麽說,隻能蹲下身子一起撿東西吃。


    陳友諒開心道:“這才對嘛。早年跟我出來的,又還留在我身邊的就隻有你,要是連你都拒絕我,我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蔡京飛快的將地上的東西撿起,囫圇吞下,也不管魚刺會不會卡住喉嚨,半點都不給人留,趕在陳友諒責罵之前道:“奴婢再去拿。”


    陳友諒笑著搖搖頭:“不用,一頓不吃餓不死。”


    手在蔡京衣服上隨意擦去油漬,接著道:“你去傳命,讓潘浪從天南後撤,守住昆城。讓李莫升從怒蒼往東防禦,堵住河西。裴苳滸既然要鬧,我就把她堵在大楚境內,看她怎麽翻天。”


    真的是為裴苳滸?蔡京心有疑問,卻不會說出,低頭應是。


    沒等蔡京轉身,陳友諒又道:“再讓徐東爵帶人迴來,他老爹都被薑城安宰了,他還能忍?反正我是忍不了。薑浩言不肯老老實實的做兒皇帝,當爹的怎麽都該教育教育他。”


    帝皇心狠,果然如此,蔡京低著頭,誠惶誠恐的離開。


    園中再無他人,獨坐的陳友諒卻留下兩行清淚。


    ————


    曆下城外,黑衣中原應聲而出,向著懸空的護城河急速奔馳。


    腳踩河水,中原一跺腳,河水猛地往下一墜,眼看著就要迴到河床中,卻又突然停住,然後往天上飛。


    中原皺起眉頭,凝望遠處雙手高舉的舒小心,又是一跺腳。


    河水一落,又不出意外的飛起。


    反複三次之後,中原無奈,隻得放棄爭鬥,自護城河飛向中原。


    一黑一白的兩個和尚相對而立,遠處,護城河終於落下。


    “師弟。”


    “師兄。”


    “來此為何?”中原疑惑道。


    “不為何,師弟還要迴天下城,師兄不必相送,快快迴去護駕。”白衣舒小心微微一笑,莫名的衝著曆下訟一聲佛號:“薑施主,小心先走一步,你自求多福。”


    白衣堂而皇之的離去,留下中原一臉無奈。


    ————


    曆下城內,丁甲乙難得沒有吃雞腿,還穿著一身幹淨衣裳,若是把蓬鬆的頭發再打整一番,以他那長相,不說是美男子,總還能入得姑娘眼。


    此刻他正同薑浩言一起火急火燎的趕往麟德殿,因為薑浩言的叔叔在那裏。


    這個人現身曆下讓丁甲乙很是難受,某些計劃好的事或許會在今日被推翻,薑浩言背著兒皇帝罵名爭取來的時間或許會因此不複存在。


    丁甲乙想的事和薑浩言想的不謀而合,現在,他已經在暴怒的邊緣。


    一進殿中便看到薑城安站在上元晚宴他坐的那個位置前,一動不動,如同雕塑一般。


    “二叔,你怎麽迴來了?”薑浩言強壓著怒氣,主動開口。


    薑城安迴神,笑道:“想家,迴來看看。”


    “陳友諒怎麽會讓你走?”薑浩言不解道。


    薑城安拉過椅子坐下,懶洋洋道:“舒小心要來找中原謀劃些事情,天下城裏一個蔡京還攔不住二叔。”


    “這麽說,你是逃出來的?”薑浩言低下眉頭,不讓人看見他淩厲的眼睛。


    “對,就是逃出來的。”薑城安讚許的點頭,又邀功一般的大聲道:“不止逃出來,我還順手幫你把徐飛將給殺了,南楚少一個兵聖,以後你對上陳友諒壓力會小很多。”


    明明已經看到薑浩言捏緊的拳頭,薑城安卻假裝看不見,笑意濃濃道:“不用謝二叔。”


    “你殺了徐飛將?”薑浩言再開口已經是咬牙切齒,一旁的丁甲乙同樣神色冰冷。


    “是啊!”薑城安翹起二郎腿,身體微微前傾,迎上雙目噴火的侄子:“當著徐子東的麵殺的。”


    話音落下,身體靠迴椅背,舒爽的伸展腿腳。


    “薑城安,你找死。”這一刻,薑浩言終於爆發。


    丁甲乙立刻轉身,向著殿外大喊道:“有刺客。”


    不多時,皇宮禁衛連同宮中高手,全部聚集到此。


    “哈哈哈哈。”望著越來越多的禁衛,薑城安放聲大笑道:“浩言,你是看不起二叔還是怎麽?這些蝦兵蟹將也想留下我?”


    一句話惹來禁衛麵色難看,卻又不敢發火,新任禁軍統領心頭一苦,眼前人是曾經的大齊第一人,跟他比起來,他們這些禁衛不是蝦兵蟹將是什麽?人家這麽說還真不是罵他們。


    “二叔,為什麽要這樣做?你是想害死我麽?”薑浩言稍微平靜,沒有迴答問題,反而道出心中的疑問。


    “哪能啊!二叔是想幫你,不然你手下誰能是徐飛將的對手,沒有他徐飛將,楊象升比起李莫升總要強一些。”薑城安還是笑道。


    “幫我?”薑浩言怒極反笑:“二叔,你可知我為了避開陳友諒都做過什麽?你可知大齊的百姓都怎麽罵我的?現在你這一幫,來日陳友諒出兵尋仇,我是把你交出去,還是把整個大齊交出去?”


    薑城安收起笑容:“我知道,你為這個不還把我送到天下城。”


    伸手脫去上衣,露出健壯的上半身,琵琶骨上,兩個恐怖的疤痕躍然入眼,還有無數傷疤布滿整個上身。薑城安起身指著傷疤陰惻惻道:“你問我知不知道大齊的百姓怎麽罵你,那我也問問你,你知不知道琵琶骨被鐵鏈穿著是什麽感覺。”


    琵琶骨被索,任你武功蓋世,也使不上半點力氣,這一點薑浩言知道,冷著臉不說話。


    薑城安手指移動,指向小腹上的幾處刀疤:“你試過自己吃自己的肉沒有?”


    手指再移:“你試過胸口割開一條口,撒上蜂蜜讓螞蟻爬來爬去沒有?”


    越說越氣,薑城安突然拔出秋葉劍,在小腹上割下一塊肉,任憑小腹流血,將肉仍給薑浩言道:“來,嚐嚐,看看二叔的肉好不好吃。”


    麟德殿中,大多數人都撇過頭,不願看這一幕。


    薑浩言沒接那塊肉,眼幕微垂,知道這些都是薑城安在南楚受的苦,鼻子一酸,道:“對不起,二叔。”


    對不起?薑城安麵色淒涼,一句對不起有什麽用?剛才說的不是全部,還有一些事他自己都說不出口。堂堂一葉知秋,江湖裏有名的高手在地牢裏被男人扒去褲子,他如何說的出來?


    “浩言,你被罵幾句和二叔比起來,哪個更苦?”


    薑浩言答不上來,調轉話頭道:“侄兒也是為大齊,為薑家。不這樣做,今時今日或許薑家已經沒了。到那時候,二叔還會覺得苦?”


    “嗬嗬,薑家。浩言,你還真是大義凜然啊。”薑城安嘲笑一聲,冷道:“薑家如何與我何幹?戲也演的差不多了,我也該走了,來日你要能體會到二叔吃過的苦,你就會明白二叔想幹什麽,我很期待陳友諒會怎麽對你。”


    “二叔,你覺得你走的掉?”薑浩言一招手,禁軍弓箭手立刻彎弓搭箭。


    薑城安慢慢穿上衣服,傲然道:“王千陽在東海建城,中原被舒小心叫走,曆下城誰能攔住我?難道槍仙張繡在此?”


    秋葉出鞘,麟德殿房頂被洞穿一個大洞,陽光與瓦礫一同落下,薑城安看看洞口外的天空,惆悵道:“浩言,若是你到地牢裏去住幾個月,你就會知道這一縷陽光是多麽溫暖,多麽光明。”


    “二叔走了,他年吃自己身上的肉記得要烤熟,生的可不好吃。”薑城安越上房梁,禁衛的羽箭立刻射出。


    擋開射來的羽箭,他嗬嗬笑道:“自家人送別不用這麽客氣,留著這些箭去和陳友諒玩吧!”


    “二叔,我說過你今日走不掉。”薑浩言抬手止住還要射箭的禁衛,低沉道。


    “你說的可不算,”薑城安咧嘴一笑,又拍拍腦袋,像是突然想起一般,故作驚訝道:“對了,忘記告訴你一件事,我殺徐飛將之後還與徐子東說過幾句話,我告訴那小子,是你讓我刺殺徐飛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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