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原是在窗外站著,聽裏頭忽然動起手來,連帶著兩個女子高聲罵嚷不絕,一時情急便要進去。


    卻被寶釵拉住袖子,低聲勸道,“媽且站一站。她們鬧成這樣,你老人家進去了反倒生氣,況且哥哥在裏頭呢。”


    一麵迴身和鶯兒悄悄說了兩句話。


    鶯兒點點頭,揚聲對院子裏那些婆子丫鬟道,“都杵在這裏作甚麽,還不都出去做活!大爺和奶奶說私房話,也是咱們能聽的麽?”


    那些丫鬟婆子正豎著耳朵在聽裏頭金桂和三姐互罵,隻覺得從未見識過這麽精彩絕倫的罵戰,哪裏舍得就出去。隻是鶯兒既然發了話,必定是主子的授意,卻也不敢違拗,隻得垂著頭魚貫出去,隻留鶯兒和香菱兩個在跟前。


    寶釵便命香菱和鶯兒兩個去院門口站著,不許別個人進來。自己和薛姨媽依舊站在窗外,聽裏頭罵的愈發聲大起來。


    金桂原是自小嬌養出來的,雖說在娘家時常打罵那些丫鬟,終究是欺負那些奴婢並不敢還手,並非自家有多大的力氣。如今尤三姐撒起潑來,一時倒有些招架不住,一不留神臉上便被刮了一下,發髻也被抓的散亂了,釵釧散落一地。


    虧得丫鬟寶蟾不墮夏家威風,見自家姑娘吃了虧,也顧不得別的,跑上來一頭撞在尤三姐懷裏,幾乎不曾把尤三姐撞倒。金桂趁機便扯住三姐的頭發,也狠狠抓了幾把。一時三人滾在一處不可開交。


    隻因薛蟠天性是“得隴望蜀”的,如今得娶了金桂,又見寶蟾有三分姿色,舉止輕浮可愛,便時常要茶要水的故意撩逗她。寶蟾雖亦解事,隻是怕著金桂,不敢造次,且看金桂的眼色。


    故此寶蟾此刻幫著自家主子和三姐戰做一團,薛蟠亦不舍得踢打,隻急的跺腳道,“ 罷喲,罷喲!快些住手罷,看人聽見笑話,成何體統。”


    寶蟾隻抓著三姐的手,金桂占了上風,騎在三姐身上,狠狠刮了幾個耳刮子,又劈頭劈臉抓了幾道血痕,心裏方才舒暢了些許,站起身扭頭向薛蟠冷笑道,“我不怕人笑話!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原就不成體統,我倒怕人笑話了! ”


    不妨一時分了神,被三姐抬起一腳揣在腿彎處,噗通一聲摔了一跤。


    金桂便就勢躺倒,一麵哭喊,一麵滾揉,自己拍打,意謂一不作,二不休,越發高聲哭道: “不上台麵的小老婆就這麽闖進來廝打明媒正娶的嫡妻,我竟不知你家還有這樣的規矩! 若是嫌我礙事,便寫了休書休了我罷了,何苦做出這些把戲來!”


    薛蟠聽了這些話,越發著了急,剛欲說話,扭頭見寶蟾要吃虧,忙上前伸手拉開三姐。


    三姐方才吃了虧,見金桂自顧打滾撒潑去了,便趁機翻身把寶蟾壓在下麵,伸手隻要抓花她的臉。誰知剛伸出手來就被薛蟠一把拉開,隻氣的眉毛眼睛都紅了起來,隻拿眼瞪著金桂,欲待上前廝打卻被薛蟠攔住。


    薛姨媽聽得裏頭鬧得不像,便發話喝罵薛蟠道,“ 不爭氣的孽障!別人家三妻四妾的,也沒聽說鬧這些事,偏你屋裏就弄出這些張致。人家鳳凰蛋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女兒,比花朵兒還輕巧,原看的你是個人物,才給你作老婆。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還是這樣胡鬧,由著小妾和主子叫板,虧你還是大家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


    這話自然是偏向金桂多些。薛蟠見母親有些動氣,便拖著三姐的手出來,向薛姨媽道,“ 她年輕不懂得這些,並不是有心的,況且方才兒子媳婦也教訓過她了,我這就命她迴房思過去。”


    一麵使眼色給三姐,令她認錯。誰知三姐是個吃不得虧的人,今日吃了這樣大虧,豈肯服軟,反倒也大哭道,“ 我為甚麽要迴房思過?大奶奶平白無故的打了我,難道反要我賠不是不成?”一麵便推開薛蟠的手,哭著跑出去說要尋死。


    薛蟠卻也怕這樣如花似玉的美人真的死了,正要追出去,卻被金桂從裏頭出來一把拉住,撞在懷裏也大哭道,“不如我也死了算了!省的被人算計了,連問一句都不能了!還要被小妾找上門來廝打,我這臉麵也要不得了!”


    寶釵便使眼色給鶯兒,令她出去跟著尤三姐,免得鬧出事來。一麵輕輕拉了拉薛姨媽的衣裳。


    薛姨媽方才見尤三姐披頭散發衣裳淩亂,麵上幾道血痕,嘴角猶帶了血跡, 便知在屋裏吃虧不小,倒也有些忌憚金桂的手段。


    此刻再看金桂麵上也帶了一道抓痕,頭發也是亂作一團,釵釧皆無,哭的淚人一般,又覺得尤三姐委實有些膽大了,竟敢僭越對主母動手,便出言安慰了金桂幾句,勸她好生迴房歇著,隻說必定給她一個公道處置。自己便帶著寶釵自出去了。


    金桂見婆婆顯然是肯幫著自己的,便也收斂了氣勢不再撒潑,隻看著薛蟠嗚嗚的哭。


    薛蟠被哭的頭痛,又覺得自己袒護三姐委實是有些傷了嫡妻的臉麵,隻得拉著她迴屋,先賠笑說了許多好話。


    金桂隻不理他,自顧哭道,“大爺隻護著那個狐狸,衣裳首飾都由著她糟蹋也不舍得說一聲也就罷了,如今她黑了心的要害我,大爺也隻裝瞧不見,我不如死了算了!”


    薛蟠有些不懂這話,便問道,“糟蹋甚麽東西,你倒說的清楚些,我竟不明白。”


    金桂便看著寶蟾努嘴。寶蟾會意,便把昨日花園遇上尤三姐之事添油加醋的說了一迴,道,“尤姨娘當著奶奶的麵就把那根簪子扔在地上,還踩了兩腳,說橫豎她有的是銀子,這樣的東西要多少有多少,還笑話奶奶的衣裳料子舊了,說大爺隻記得給她買料子,卻忘了奶奶這邊。還說,還說,”


    說著抬頭看薛蟠一眼,卻又飛快低下頭去。


    薛蟠被她看的心裏一動,不覺放低了聲音道,“她還說了甚麽?”


    寶蟾早和金桂換了眼色,故意的瑟縮了一下,方道,“尤姨娘還說,大爺心裏壓根就沒有我們姑娘,遲早要把她扶了正,勸我們姑娘趁早收拾東西迴娘家去,不要留在這裏礙眼。”


    說著便撲通一聲跪在薛蟠麵前,聲淚俱下的求他不要薄待了金桂。


    薛蟠原就對寶蟾有些別的想頭,見她如此赤膽忠心,倒越發喜歡起來,也忘了避忌,忙著伸手拉了起來,說道,“我對你們姑娘自然是真心實意的,別聽外人胡說。”


    他雖有些忘情,寶蟾心裏卻是極清明的,忙抽迴自己的手,順帶極快的往後瞟了一眼。


    薛蟠本就是個有酒膽無飯力的,今日見金桂和三姐鬧了這一場,也瞧出自己這媳婦並非香菱那樣好拿捏欺負的,心裏早添了幾分畏懼。


    見寶蟾使這眼色,便知欲得寶蟾,必得過了金桂那一關,便忙又上前摟住金桂好言安慰了半日,末了發狠道,“你且放心,我必定給你出這口氣。”


    金桂便滾在他懷裏哭道,“一個小妾穿戴的都比我要好上十分去,又在我跟前耀武揚威的,我還有甚麽臉麵在這府裏做大奶奶。”


    薛蟠身上可巧裝了一張銀票,便掏了出來遞給金桂道,“這是甚麽大事,也值得你傷心。這些銀子你且拿著,你愛甚麽花樣,等下便命人出去買去。若是不夠了,隻管再和我提便是。”


    金桂偏不接那銀票,卻收了淚道,“大爺莫非是覺得我也是那寒門小戶出來的東西,隻為了這點子銀子才嫁進你家的不成?咱們這就命人把我的嫁妝抬過來瞧瞧,哪一樣是比不上你們的?隻怕你們家還拿不出那些東西來呢。”


    她說的自然不是虛話。夏家雖說不比從前,終究也是大富之家,何況夏老太太就這麽一個閨女,那嫁妝都是比照著上等規矩置辦打點的,端得十分豐厚。


    尤家本就敗落了,三姐偏又要鬧著做妾,尤氏覺得丟了臉麵,這迴自然更不肯多幫襯,拿出的東西還不如去年二姐那迴。尤老娘能拿出的東西更是有限,故而三姐當日進薛家時,便和空手也沒甚麽兩樣了。


    薛蟠原先不曾想過這一層,聽金桂提起,心裏倒不覺動了一動。再想想金桂說的並非全無道理,那三姐自進門之後一貫是挑揀吃穿,待自己也是好一陣歹一陣的,倒有些像是圖著自己的銀錢吃穿才肯嫁過來的。


    這麽想著心裏便有些沮喪起來,隨手把那銀票撂在炕上便轉身出來,也不去三姐那邊,直截往薛姨媽屋裏來 。


    薛姨媽正和寶釵說話,見薛蟠過來,便恨鐵不成鋼罵道,“ 由著小妾欺負主母,你也算個男人!方才人前做娘的不好說你,如今你且說此事如何料理?”


    方才聽金桂說了那些話,薛蟠也不似先前那般迴護三姐了,垂著頭站在母親跟前道,“媽預備如何料理此事?”


    他方才在妻妾之間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於二者之間,才任由小妾和嫡妻加一個丫鬟鬧出三個女人滾作一團的笑話來。如今卻肯垂著頭聽吩咐,倒教薛姨媽有些吃驚,定一定神方道,“魘鎮之事沒憑沒據的,既然你媳婦也好了,不妨先放一放,日後慢慢查訪不遲。


    隻是妻妾身份有別,尤姨娘今日鬧得也太不像了,若是不處罰她,以後咱們府裏還有甚麽規矩可言,媳婦那裏隻怕也不服。不如將她禁足一個月罷。”


    這事方才薛姨媽也和寶釵商議了半日,尤三姐雖說不過是個小妾,卻並非香菱那般無依無靠的孤女,而是寧國府珍大奶奶的妹子。若是待她太過苛責了些,隻怕又得罪了寧國府。如今薛家不比以往了,能不得罪尤氏,還是不要得罪的好。


    隻是夏金桂終究是明媒正娶的嫡妻,被小妾這麽打了臉麵,若是自己作為婆婆不能稍稍的迴護一二,也怕媳婦寒心。雖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是鬧和離的人家也不少,這個媳婦一看就是有些手段的,身後又有夏家萬貫家財,能安撫自然還是要安撫些。


    薛蟠並不知自家老娘心裏這些算計,隻是尤三姐再如何得寵,終究是個妾室,今日和金桂鬧成這般田地,若是遇上手段嚴苛的人家,直接攆出去也不是不能。薛姨媽隻說禁足一個月,已經算是小懲大誡了,便點頭道,“那就聽媽的。”


    自從尤三姐進府之後,兒子第一迴肯為了自己處置她的事點頭,薛姨媽一時心裏一酸,便不由得嘮叨了幾句,叮囑兒子日後要多往正妻屋裏去歇息,少寵著那個不知上下尊卑的姨娘,說著又提到香菱身上,“香菱在你身邊伺候了那麽些年,都是規規矩矩的,哪裏鬧過一迴這樣的事。便是媳婦過了門,她也是隻有小心服侍的 ,偏生你是個得新棄舊的東西, 白辜負了我當日的心。”


    薛蟠如今正想著寶蟾,哪裏肯分出心來理會香菱,何況香菱雖有一副好模樣,上了炕卻是塊死木頭,哪裏比得上尤三姐和夏金桂那些風情姿態。倒是寶蟾雖說姿色隻有三分,卻天生成一段輕浮可愛,上了炕必定格外有些意趣。


    薛姨媽見他淡淡的,便知自己說這些話又白費了,隻得悻悻的住了口,擺手令他自去。一麵打發幾個婆子命人去尤三姐那邊守好門戶,不許她出自己的屋子。


    尤三姐正為了今日在金桂手裏吃的那些明虧暗虧砸了一地的瓷器。她被金桂連扇帶抓,如今兩邊臉 都微微腫了起來,還帶了幾道血痕 ,在穿衣鏡前一站,自己都唬了一跳。


    伺候她的兩個小丫頭正悄悄的收拾地上那些碎瓷,一聲大氣也不敢出。這個主子便是素日裏悅意的時候,那臉色也是說變就變的,何況今日這樣的情形,自然更不能自己伸著脖子往刀口上碰 。


    恰在這時薛姨媽身邊的同喜進來,不鹹不淡的道,“姨娘今日受驚了。老太太說這一個月姨娘都不必過去請安了,隻在屋裏好生養著便是。 ”說完福了一福,轉身便走了。


    兩個小丫頭一齊哆嗦了一下, 對視一眼便手忙腳亂的退了出去,隻留三姐在屋裏。


    三姐怔了一怔,才察覺這是要禁自己的足,一時滿腔怨氣無處發泄 ,隨手抓起一個茶盞便砸在穿衣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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