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秦清的一聲令下,攻城開始。


    陰陽宗的新式火炮怒吼起來,一顆顆落地便開花的“鳳眼子”從炮管中飛出,落在城牆上,炸出一個個坑窪,燃燒起熊熊火焰。


    帝京城的城牆不同於榆關的城牆,城基使用了花崗石,兩壁砌以大磚,磚縫用石灰、糯米或秫米汁拌桐油摻和成漿澆灌,異常堅固。此時此刻,盡管因為年歲日久的緣故,部分城牆不可避免地露出頹態,但是整體還保持著完好的狀態,再加上天子腳下,為了照顧朝廷的臉麵,每隔幾年都會專門修繕一番,所以想要靠投石機或者實心鐵彈將城牆轟塌,是十分不現實的,至多就是毀去城垛和城樓。


    想想也是,城牆上方寬闊如大道,平均寬四丈左右,可供六馬並行而不顯擁擠。也隻有這樣的城牆才能放置床弩等守城器械。城牆的本質是夯土包磚,而非是一道薄薄的磚牆。再看城門洞的深度,以投石機和火炮擊毀外麵的包磚不難,想要擊穿四丈夯土,那是長生之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所以想要攻占帝京這樣的雄城,要麽是有內應主動開門,要麽就是攀上城牆。


    相較於實心鐵彈,太平宗特製的“鳳眼子”可以爆炸,威力更大,卻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打開一個缺口,就算勉強炸開一個缺口,也不會很大,所以火炮的關鍵作用是可以毀去絕大部分守城器械,摧毀城樓和城垛,從而掩護自家士兵攻上城牆。


    不過秦清隻是下令開炮,卻遲遲不曾下令以雲梯攻城。


    秦清在等儒門之人現身,這些人不會坐視外城陷落,現在全麵攻城,不過是浪費時間。


    果不其然,在二輪炮擊之後,儒門之人終於出現在了城頭之上,為首的正是龍老人。


    當唿嘯的炮彈飛向龍老人的時候,龍老人沒有任何動作,炮彈在距離龍老人還有三丈的時候驟然凝滯不動,清晰可見炮彈還在飛速旋轉,卻始終不能前進分毫,其表麵出現了道道裂痕,裂痕之下是仿佛岩漿的赤紅光芒,卻始終不能炸開。


    再有片刻,炮彈內部的赤紅顏色漸漸黯淡下去,變為黑沉一片,炮彈也不再旋轉,這才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就是一位長生之人的手段。


    龍老人看也不看,直接眺望城外,隔著極遠的距離,與秦清對視片刻,然後又將目光轉向了與秦清相距不遠的李玄都。


    李玄都身旁左側是秦素,今天她破天荒地穿了一身黑衣,手中未持“三寶如意”,而是拄著國師的“長生杖”,較之平日,多了幾分肅殺之氣。


    位於李玄都右側的是寧憶,許多人都是因為各種利害、情分等原因選擇站在李玄都這邊,寧憶則是因為誌同道合才選擇了李玄都,尤其還是在李玄都未曾發跡的時候。所以李玄都很感念這份情分,一直將寧憶視作自己的左膀右臂,許多大事都交由寧憶。


    寧憶已經是年近不惑,腰間佩雙刀,既有讀書人的儒雅,也有飽經風霜後的滄桑,就像一壺貯藏多時的老酒,極有“味道”。


    秦素的左側是同樣一身黑衣的上官莞,她一手持“陰陽法劍”,另外一手托著“天陽地陰燭龍印”,神色頗為凝重。


    寧憶的右側是大天師張鸞山,背負雙劍,興許是經曆了太多起落的緣故,他的心態更為平和,臉上甚至掛著淡淡的微笑。


    李玄都張開雙手,身上的“陰陽仙衣”無風自動,獵獵作響。


    然後李玄都緩緩升空,最終與城頭等高,與站在城牆上的龍老人平平對視。


    在此過程中,城頭上也有箭矢、彈丸向李玄都激射而來,隻是在李玄都身前好似有一麵無形的牆壁,所有的箭矢、彈丸撞在這麵無形牆壁之上,悉數飛灰湮滅。


    龍老人身旁左右是赤羊翁、金蟾叟、白鹿先生三位隱士。


    金蟾叟低垂眼簾,習慣性地輕嗅鼻煙。


    赤羊翁眯眼望向城外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黑甲大潮,泰然自若。


    白鹿先生雙手負於身後,喃喃自語,無人能夠聽聞。


    龍老人上前一步,周身有金色光華流轉,好似一條條細小蛟龍,氣勢駭人。他整個人不動如山,而且非是尋常之山,而是萬山之祖,龍脈起源的昆侖。


    與之同時,李玄都的“陰陽仙衣”上也出現一道道劍影流轉,有幾名年輕的儒門弟子被這些劍影吸引了心神,忍不住望去,瞬間便沉浸其中,繼而頭暈目眩,隻覺得天旋地轉,不知有多少黑影在眼前交織,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在地。


    龍老人沉聲道:“天人境以下,退下城牆。”


    一眾平日裏心高氣傲的儒門弟子聞聽龍老人不容置喙的言語後,二話不說,立刻離開此地。


    龍老人再度望向李玄都:“那日棲霞山一戰,未能與李先生分出勝負,今日再戰,總要有個結果了。”


    龍老人的聲音不大,卻傳遍數百裏方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李玄都同樣如此迴複道:“正是如此。”


    雙方都心知肚明,李玄都此番境界大進,已經躋身元嬰妙境,不弱於龍老人,不過龍老人的優勢在於背靠帝京城,雖然少了渤海府,但“素王”仍舊能發揮出九成的威力。


    不過就算如此,龍老人也絕敵不過李玄都和秦清的聯手。上次棲霞山一戰,正值秦清率軍北伐,澹台雲也很有默契地西進,這才有了龍老人和李玄都的一對一交手。


    今日則大有不同,澹台雲隻是想拖延遼東一統天下的進程,而非真心實意地幫助儒門抗衡道門,所以她不會參與到雙方的死戰、決戰之中,那麽儒門這邊就少了一個牽製秦清的籌碼,在這等決定天下大勢走向之際,秦清必然會親自出手,而且這並非玉虛鬥劍,一切都以取勝為目的,不存在什麽公平交手。


    李玄都很好奇,龍老人到底有什麽手段來製衡秦清。


    牽製也好,拖延也罷,亦或是其他什麽辦法,能夠有用,儒門就還有得打,寄希望於龍老人勝過李玄都。若是沒用,那就半點勝算也沒有,隻能是陷入到龍老人被李玄都和秦清聯手圍攻的局麵之中。


    其實不僅是李玄都如此想,能夠真正參與到這場大戰之人,無論儒道,都是如此想。


    白繡裳並未站在道門陣營之中,而是站在了秦清身邊,正如秦素這位秦家大小姐沒有跟隨父親一起,而是站在李玄都身旁。


    不可否認,這兩門婚事都有著極強的聯姻性質,無論當事雙方是否情投意合,事實就是如此。


    道門可以按照地域劃分為江北道門、東北道門、江南道門、西北道門,除了西北道門之外,秦李聯姻代表了江北道門和東北道門的聯合,白繡裳則是江南道門推舉出的代表,她嫁給秦清就是東北道門和江南道門的聯合,還有不屬於儒門陣營的江南世家們,他們需要一位江南出身的皇後娘娘替他們在未來的廟堂上說話。


    若是按照秦清的“陰陽雙魚”說法,秦清代表的勢力是“白魚”,李玄都代表的勢力是“黑魚”,那麽秦素就是“黑魚”中的白色圓點,白繡裳則是“白魚”中的黑色圓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得雙魚真正結合在一處,不能輕易分割。


    當然,當事人之間有感情基礎,那就更好不過,無疑能讓聯盟更加牢固。李玄都和秦素就不必說了,秦清和白繡裳年輕時也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感情,秦素的“素”字便與白繡裳大有關係。


    秦清以手心按住腰間佩刀的刀首,輕輕摩挲,向身旁的白繡裳問道:“看來我昨晚的感覺並非錯覺,素衣,你覺得龍老人的後手會是什麽?”


    白繡裳輕聲道:“儒門內部還藏著什麽隱士高人,隻是因為某些原因不能離開帝京,所以直到此刻才現身?我也隻能這麽猜測了。”


    秦清不置可否。


    如今儒道兩家有一個困境。


    道門高人,李玄都也好,秦清也好,不能貿然進入帝京城去提前阻止儒門之人的謀劃,或者是探查一番,因為帝京城中還有能夠壓製長生之人的大陣。


    可儒門之人也不能一直龜縮在帝京城中,因為大陣阻攔不住滾滾大軍,他們必須禦敵於城外。


    這就導致了道門對儒門所作所為一無所知,此時隻能猜測。


    儒門也好不到哪裏去,自從紫燕山人死後,他們就如大魏官軍一般,徹底失去了城外野戰的本錢,隻能據城而守。


    霍四時已經從城頭上退下,來到城內一處高塔上,仍舊可以通過“千裏望”眺望城外大概情形,這位朝廷重臣眼神晦暗複雜,誰也沒想到,遼東與朝廷的和談隻用了一夜的時間不到,燕王隻是“還價”一次,談判就已經破裂,秦清直接開始攻城。


    那麽也就意味著,遼東根本沒有寄希望於和談,若是城破,這滿城公卿權貴的性命,隻怕是……


    看來自己的確要早做決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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