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三的帝京之變時,客棧上下是同步行動,不過現在收拾殘局,便成了各部自行其是,哪怕寧憶擔任著掌櫃一職,也沒有過問雜役這邊的情況,所以同樣不太清楚上官莞等人的想法和謀劃。


    寧憶聽到上官莞的話後,不由問道:“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上官莞收束聲音成一線,確保隻有寧憶能夠聽到,說道:“看到那位新晉的閣員沒有?”


    “柳鳳磐。”寧憶不動聲色地掃過一眼,同樣是束音成線。


    上官莞道:“師兄讓我們找出當年害死張白圭之人。”


    “你們懷疑是他?”寧憶問道。


    “不是懷疑。”上官莞微微一笑,“是確定。”


    寧憶也輕輕點頭。


    另一邊,柳鳳磐的心思沒有放在戲台上,而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對於慕容畫,他一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心思,當年四大家名震帝京的時候,柳鳳磐還沒穿上一身紅袍,隻是個窮酸翰林,曾經有幸看過慕容畫登台獻藝,可惜那時候的他隻是敬陪末座,根本沒有上前說話的機會,隻能遠遠看著慕容大家與幾位王侯公卿談笑風生。至於另外的蘇憐蓉和錢錦兒,前者被晉王視作囊中之物,不容他人染指,後者則是出身世家大族,來帝京走的是夫人路線,根本不與男子接觸。他更是連見都見不到。


    時至今日,一切都不同了,四大家風流雲散,袁飛雪、蘇憐蓉不知所蹤,錢錦兒迴到了錢家,就連慕容畫也嫁作他人婦。他不再是敬陪末座的窮酸翰林,而是一身紅袍,位列台閣,那些曾經的王侯公卿,自盡的自盡,賜死的賜死,下獄的下獄,告老的告老,都是明日黃花了。


    不過有一點沒有變,慕容畫還是對他愛答不理,隻是與金蟾叟、盧北渠、齊佛言等人交談,還是不把他放在眼中。或許在慕容畫看來,所謂的帝黨重臣仍舊比不過儒門中人,就好似同是一個門派的弟子,有人是內門弟子,有人隻是外門弟子。


    毫無疑問,帝黨中人隻是儒門的外門弟子,與隱士、大祭酒、山主們比起來,還是天壤之別。


    想到此處,柳鳳磐眼神晦暗。


    慕容大家,慕容夫人,你不過是嫁給了一個有名無實的次輔而已,還是側室扶正,算得了什麽?


    如今內閣五人,首輔趙良庚其實和楊呂一樣,都是因為有用而被儒門接納,周春方和霍四時則是帝黨中人,唯有梅盛林根基最淺,不過是及時站隊罷了,又討好了皇帝。今日梅盛林做東,未嚐沒有趁機拉交情的意圖。


    換而言之,內閣五人中三人是新入內閣,趙良庚樹大根深,若有選擇一人離開內閣,隻能是梅盛林。再者說了,從來都是次輔遞補首輔,除非首輔、次輔全部罷官,很少有人能一步登上首輔之位,所以柳鳳磐想要登閣拜相,首先要登上內閣次輔的位置,上頭的人不下來,下麵的人如何上去?


    待到他成為內閣次輔,倒要看看這位慕容夫人如何自處。更進一步來說,若是他成為內閣首輔,而梅盛林不小心變成了階下之囚,家眷發賣,這位慕容夫人又要如何自處?是跪在自己麵前苦苦哀求乃至於自薦枕席?還是也學那婦人一頭撞死在刑部衙門的大門前?


    便在此時,就聽金蟾叟忽然說道:“我聽聞慕容大家與清平先生也有交情?”


    “交情談不上。”慕容畫微微一笑,“不過是有幾麵之緣,清平先生風采卓絕,令人傾慕。”


    梅盛林仍舊是麵帶微笑,絲毫不在意自己的夫人當眾稱讚另一個男子,極為大度,當真是宰相肚量。


    金蟾叟笑了一聲:“可惜清平先生今日沒有赴宴。”


    盧北渠想起自己的女兒,若有所思。


    唯有柳鳳磐心頭一跳。


    若是不能解決當年留下的麻煩,什麽內閣次輔、內閣首輔,都是鏡花水月。難道他一輩子就做個普通閣員?要知道首輔才有票擬之權,做不了首輔,閣員與普通尚書的區別也不是大到無法彌補的地步。


    想到這裏,柳鳳磐下意識地將目光轉向了代表李玄都前來的寧憶,以及坐在寧憶身旁的上官莞。


    柳鳳磐是知道寧憶的,如果沒有當年的變故,寧憶多半就是金榜題名,進士及第,出仕為官。先在翰林院,然後任一部主事,再外放幾任,升為地方三司的主官,考評優異,迴京任一部侍郎。以侍郎之尊的第二次外放,便是真正的封疆大吏,要麽是一州巡撫,要麽是兩州總督。在地方上幹上幾年,若是功勳卓著、政績斐然,便能以督撫之尊重迴帝京,出任一部尚書,又因為是進士翰林出身,登閣拜相也在情理之中,正應了寧憶的表字“閣臣”。


    可一場變故,讓寧憶的人生軌跡就此發生巨大變化,功名沒有了,仕途沒有了,有家難迴不說,就連儒門弟子都不算了。十年的起起伏伏,竟然成了道門中人。也許是福禍相依的緣故,寧憶在道門中的位置也是不斷水漲船高,從牝女宗的大客卿到太平宗的大客卿,隨著李玄都有望登頂道門大掌教之位,寧憶作為李玄都的倚重之人,地位已然不遜於一宗之主,足以與山主、大祭酒平起平坐。


    至於上官莞,柳鳳磐並不是十分熟悉,隻是隱約聽說過此人,原本是地師的弟子,在地師飛升之後,李玄都繼承了地師的道統,上官莞也隨之為李玄都效力,隻是不經常露麵。此女與寧憶就好像一陰一陽,寧憶站在明麵上,她便身處暗中,不知為何這次為何會公開現身。


    就在此時,上官莞察覺到了柳鳳磐的目光注視,轉頭望來。


    柳鳳磐剛一接觸上官莞的視線,便生出心驚肉跳之感,背後發寒,趕忙移開視線。


    平心而論,上官莞容貌不差,隻是修煉的功法陰陽失衡,陰氣過重,而她本就是偏陰的女子之身,使得她整個人的氣態十分陰鬱,再加上膚色雪白,的確不似人間之活人,倒像是幽冥陰司之陰神。


    上官莞收迴視線,望向戲台。


    此時一折戲已經漸至尾聲,忽然又有一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今日梧桐樓高朋滿座,自然守備森嚴,來人能暢通無阻地進來,便是極大的蹊蹺。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來人,不算是生麵孔,在座的大多數人都認識,隻是不明白這位不請自來的用意是什麽。


    柳鳳磐也注意到了來人,臉色微變,端著酒杯的右手一顫,險些將手中酒杯掉落在地,可就算如此,還是灑出好些酒水,濕了手指。


    作為本地的主人的梅盛林示意戲班暫且退下,正要說話,就聽身旁的夫人慕容畫已經提前一步開口道:“不知五先生蒞臨梧桐樓,有何貴幹?”


    來人正是陸雁冰,她來做什麽,慕容畫當然是明知故問,這就像一唱一和,得有個從旁搭話接茬的,才能說下去。


    陸雁冰環顧四周,說道:“今日貴客滿堂,都是享有盛名的名士公卿,小女子今日前來,是有冤情要伸。”


    左都禦史霍四時說道:“五先生要伸冤,可以寫好狀紙,遞到都察院去。這裏不是衙門,不是伸冤的地方。”


    陸雁冰搖頭道:“都察院伸張不了的我的冤情。”


    霍四時臉色一沉,問道:“到底是什麽冤情?”


    從陸雁冰現身的那一刻起,柳鳳磐就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在緩緩下沉,此時聽陸雁冰提到“冤情”二字,更是緊張到了極點。


    陸雁冰答非所問道:“在座的諸位,也許有些已經聽說,也許有些還沒有聽說,前幾天就有人去都察院伸冤,結果都察院把責任推給了刑部,最後使得那婦人一頭撞死在了刑部大門前。諸位說,這樣的都察院還能讓人相信嗎?”


    霍四時臉色難看,有心開口大聲斥責,又忌憚陸雁冰的身份,換成其他一個無知婦人,他早就讓人叉出去了,哪裏會說這些廢話。


    便在這時,黃石元開口了:“冰雁,你說都察院伸張不了你的冤情,那你打算讓誰來給你伸冤?是皇帝陛下?還是清平先生?”


    李道虛與黃石元算是多年的交情,陸雁冰對待黃石元便沒有那麽放肆,微微欠身,說道:“大祭酒問的是,我今日前來,便是請諸公明辨是非,為民做主。”


    “好一個為民做主。”齊佛言略帶玩笑道,“你這頂帽子太大,隻怕我們擔當不起。”


    “擔當得起。”陸雁冰笑眯眯道,“亞聖雲:‘民貴君輕,社稷次之。’俗語有雲:‘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迴家賣紅薯。’這為民做主之事,諸公推脫不得。”


    黃石元和齊佛言對視一眼,心知這是被架住了,任誰也不能當麵反駁亞聖的話語,不管官員心裏是怎麽想的,嘴上一定是百姓放在第一位的。


    黃石元道:“那好,你到底有什麽冤情,趕緊道來。”


    “多謝大祭酒。”陸雁冰又向門外道,“你們進來吧,有什麽冤情,向諸位老先生如實道來。”


    話音落下,胡方和胡圓兄妹二人在宋竹和柳玉霜的陪同下,走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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