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成精,自然穩重。蘭玄霜雖然被困“玄都紫府”多年,但年齡擺在那裏,做事不說滴水不漏,卻也不會留下什麽把柄,她不僅把去帝京拜訪上官莞之事如實告知了秦素,而且在準備動身前又一次前來拜別,詢問秦素還有什麽吩咐。


    於是秦素便將張白晝交給了蘭玄霜,請她帶張白晝上京,將張白晝交給李如是。


    蘭玄霜一口答應下來。對她而言,帶著一個小家夥去帝京實在算不得什麽難事,實實在在的舉手之勞。蘭玄霜把自己位置擺得很低,秦素也不會倨傲,處處以禮相待,兩人自是相談甚歡。


    蘭玄霜並非今日動身,劍秀山和北邙山同在中州境內,相距不遠,於是她離開劍秀山之後,幹脆先帶著張白晝迴了一趟北邙山。


    蘭玄霜畢竟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師,可以帶人禦風而行,而且張白晝本就有先天境的修為,也讓她省力不少。


    張白晝倒是聽裴玉說起過這位蘭夫人關於北邙山的事情,據說她以皂閣宗的名義向太平宗借款六百萬兩修繕北邙山,不增收利息,共分六十年還清,每十年一百萬兩,也就是一年十萬兩。若是日後皂閣宗想要賴債,太平宗也不必大打出手,可以直接到終南山狀告皂閣宗,自有道門出麵,查封皂閣宗的相關產業來抵債。而促成這筆借款的正是李玄都,甚至作為仲裁者的道門,也是離不開李玄都的操持。


    這筆借款沒有利息,太平宗是沒有任何收益的,還要承擔可能產生壞賬的風險,若不是李玄都出麵,太平宗是萬萬不肯借款的,可隻要李玄都出麵,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自從李玄都擔任太平宗宗主以來,太平宗在江湖上的地位日漸拔高,儼然又恢複了昔日的大宗地位。打個不甚恰當的比方,過去的太平宗雖然有錢,但就像商賈,地位不高,空有富而沒有貴,這讓太平宗弟子的心態變得十分微妙,極為渴望謀求更高的江湖地位,為此不惜一擲千金,類似於巨商花錢捐官,又類似鏢局花錢打通關節。李玄都的出現,滿足了太平宗弟子長久以來的願望,故而太平宗弟子中的反對聲音漸漸減少,哪怕是李玄都導致了太平宗最近開支甚大,可大多都是以借款的形式存在,所以在太平宗中沒有造成太大的風波,反而有許多太平宗弟子認為合情合理,這也是太平宗在江湖上地位提高而應有的代價。


    這讓張白晝重新認識了李玄都,開始明白如今的清平先生到底是怎樣的身份地位,當時真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幾大宗門就好似他手中的提線木偶。也逐漸明白李玄都還肯與他講道理,在許多人的眼中,已經是十分縱容了,這無疑是看在他死去姐姐的麵子上。這讓張白晝愈發難受,他認為李玄都背叛了姐姐,可到頭來還是要靠李玄都才有望報仇。


    正當張白晝想著這些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身形開始下降,用話本中的說法就是“按下雲頭”,蘭玄霜帶著他落在一片茂密樹林中,在這個深秋時節,這片樹林卻是鬱鬱蔥蔥,比起夏日時的普通樹林還要茂盛許多,枝葉深綠近黑,有些滲人,巨大的樹冠遮蔽了陽光,再加上林中彌散的幽幽霧氣,竟是使得樹林之中漆黑一片,好似深夜一般,一種又似有影影綽綽晃動,讓人心生懼意。


    張白晝躋身先天境之後,靈覺愈發敏銳,已經可以感知許多肉眼難見的物事。比如說冤魂陰氣。


    陰氣本是至陰之物,此處林間的陰氣之濃鬱,已經使得整片樹林發生了異變。草木向陽而生,除去槐、柳等幾種鬼木之外,兩者並不相容,若是陰氣能夠影響草木,使其由陽轉陰,那麽便說明陰氣極為濃鬱,已經開始由陰化陽,其中多半會孕育出了不得的兇厲之物。不過如今這座樹林被人以大神通禁錮了所有的陰氣,使其不會影響到旁人,最多就是感覺林中有些陰冷。


    林間原本的羊腸小徑已經變成了一條可供兩輛馬車並行的寬闊大路。道路盡頭立著一塊等人的石碑,上書四個大字“避暑行宮”。


    張白晝極目望去,看到一片連綿殿閣,論規模尤勝親王府邸,隻是破敗不堪,又是地處這樣一座陰氣濃鬱的林中,讓人不由想起那些鬧鬼的荒廢古廟。不過如今的避暑行宮中卻是人來人往,無數匠人正在修繕這座當年的女帝行宮,哪裏還有半點陰森意味。


    正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隻要銀子到位了,管你什麽兇宅荒廟,都能煥然一新。有道是“人定勝天”,人力能勝天,更何況區區妖邪鬼物?


    便在此時,有一道悠悠蕩蕩的女聲傳來,“夫人迴來了。”


    這嗓音十分輕容,迴蕩在密林之間,仿佛輕煙薄霧似的,直往人的耳朵裏鑽去。


    張白晝的身子驟然僵硬,脊背發冷,頭皮發麻,額頭上滲出汗珠。


    下一刻,從“避暑行宮”的正門中款款走出一名女子,一襲白衣,膚白如雪,青絲如瀑。


    隻是張白晝的臉色驟然凝重,甚至還透出幾分震驚,就像是普通人見到鬼一般。


    女子緩緩走下台階,乍一看去,與那些千金小姐大家閨秀並無二致,甚至因為臉色蒼白的緣故,還平添了幾分病中美人的嬌弱之態。可仔細看去,她其實是飄下來的,白色的繡鞋根本未曾沾到地麵分毫,而且隨著她的身形飄移,她的臉色也變得愈發紅潤,從沒有半分血色如一張未曾染墨的白宣紙,漸漸變成了一片紅潤之色,而且身上的氣息也逐漸變得與活人無異。


    女子的雙腳最終落在了地上,向蘭玄霜行了個萬福。


    蘭玄霜輕笑道:“柳兒,不要嚇他,他是客人。”


    “是。”被蘭玄霜喚作“柳兒”的女子應了一聲,促狹地看著張白晝,哪裏還有半點陰氣。


    張白晝此時終於明白過來。


    眼前的女子的確不是人,但也不是鬼,而是妖物。


    上古時候,妖物眾多,可到了如今,妖物已經很少見了。柳兒本是避暑行宮中的一棵柳樹,因為機緣造化才得以化形成人。


    避暑行宮乃是明空女帝修建,那時候的北邙山還不像今日這般陰氣森森,每逢重陽佳節,上北邙遊覽者絡繹不絕,素有“人居朝市未解愁,請君暫向北邙遊。”的典故,邙山晚眺更被譽為八景之一,每當夕陽西下,萬家燈火,如同天上繁星,登阜遠望,伊洛二川之勝,盡收眼底。


    可是在金帳汗國攻陷前朝大晉的半壁河山時,避暑行宮毀於戰火,再加上皂閣宗趁勢在北邙山構築大陣,引萬鬼入北邙,蓄養屍兵鬼卒無數,使得好好一座風水寶地的北邙山變為陰氣重重的陰森鬼域,柳樹與桃樹相反,桃樹是陽木,最是克製鬼物,所以道士們都佩戴桃木劍,而柳樹是陰木,可以供鬼物藏身。柳兒在“鬼國洞天”逸散陰氣的浸潤下逐漸生出了靈智,繼而盤踞行宮,成了氣候。


    柳兒隻有歸真境的修為,可借著避暑行宮,足以媲美天人境。不過缺點是它無法離開避暑行宮太遠,北邙山本就人跡罕至,此地又甚是隱秘,她倒也沒機會作惡,隻能吞噬來到此地的鬼物,駕馭群鬼,唯一誤打誤撞來到此地的還是尋找太陰屍的南柯子,不過被李玄都救走。


    後來便是蘭玄霜聽從李玄都的指點來到此地,柳兒雖然修為不俗,但麵對天人造化境的蘭玄霜就不夠看了,被蘭玄霜輕易收服。


    不過蘭玄霜也沒虧待她,先是將她與避暑行宮分離,如此一來,柳兒雖然沒了天人境的修為,但可以四處活動,不必被拘束在一隅。然後蘭玄霜又給她取名蘭柳,錄入皂閣宗門牆。說起來,柳兒是因為皂閣宗“鬼國洞天”的逸散陰氣而生出靈智,如今被蘭玄霜收入皂閣宗門下,也算是有始有終,緣分早定。


    既然是皂閣宗的弟子,還是蘭玄霜收的第一個弟子,蘭玄霜自是不會吝嗇,幫她穩固根基,拔除體內過盛的陰氣,又傳她“曼珠沙華妙法”,使其有望重新躋身天人境。


    柳樹天生吸引鬼物,蘭柳先前吞噬群鬼,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使其心性逐漸陰暗暴戾,蘭玄霜幫她祛除體內過多的陰氣之後,已經逐漸恢複正常,心智大約相當於十七八歲的少女,不說其他,幫蘭玄霜做個監工還是綽綽有餘。除此之外,李玄都也派了部分人手協助,有太平宗的,也有陰陽宗的。不管蘭玄霜是不是一個光杆宗主,實打實的天人造化境修為做不得假,眾人也都聽令行事。


    避暑行宮內的工匠們不明就裏,隻知道這裏是蘭玄霜做主,又見蘭柳身份特殊,隻當兩人是一對母女,於是稱唿蘭玄霜為夫人,稱唿蘭柳為小姐,不少人也暗暗猜測那位始終不曾現身的老爺是誰,竟然要在這裏修建宅邸,難道是帝京的權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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