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李玄都繞了一個大彎,但他的意思很明白。


    我可以不趕盡殺絕,議和罷戰也好,討價還價也罷,有一個前提是不能違背的,那就是道門的一統,如果同意這個前提,那就可以繼續談下去,如果不同意這個前提,那就沒有必要談了。


    其實李玄都自重出江湖以來,秉持的都是能不殺人就不殺人的想法。所以澹台雲說他不管怎麽禮敬道祖,骨子裏還是受到了儒門那一套的影響。澹台雲倒也沒說錯,這個影響已經被儒門的先賢們說透了。亞聖雲:“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用白話來說,上古禹王治理水患,想到天下有溺水的人,就好像自己溺水。稷是穀神,想到天下有饑餓的人,就好像自己挨餓。故而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正因為如此,玉虛鬥劍的時候,李玄都曾經說過,他反對的不是儒門,也不是儒門的先賢,更不是儒門的道理,而是當下的儒門之人。後人把經念歪,滿口仁義道德,卻知行不一,李玄都反對的是這些人。


    地師的理念是好的,方向也是對的,可李玄都還是不能全數認同,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對於地師來說,死一萬人是個數字,十萬人、百萬人、千萬人也是個數字。隻要目的達成了,也就無所謂了。


    在地師眼裏,百姓是什麽?與棋盤上的棋子沒什麽區別,百姓不是活生生的生命,而是任人擺弄的死物,下棋的時候,被人吃掉幾個棋子,當然會心痛,但心痛的不是棋子本身,不是因為這顆棋子是活生生的生命,受哺育成人,為人子女,為人夫妻,為人父母,心痛是因為棋子的增減影響到了棋局的勝負,根本還是因為棋局的勝負。


    地師要管百姓的死活,但是其本質不是因為蒼生有靈,也不是己饑己溺、老吾老幼吾幼的道理,而是因為千秋功業離不開百姓,要以百姓為基石。


    之所以造就了地師如此的心態,是因為地師出生以後就是天潢貴胄,與底層的百姓幾乎是兩個世界之人,其中的差別說是仙凡之別也不為過。地師未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本質,可他仍是將百姓蒼生視作棋子,這便是心不正。


    其實不僅地師如此,宋政、上官莞乃至於李道虛、謝雉等人也是如此,在他們眼裏,隻有一小撮人才是活生生的人,其他人都是螻蟻。


    他們不能站在百姓的立場去思考問題,或是不把百姓視作人,或是把自己視作超脫於凡人之上的仙,隻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就不可能解百姓的生計之難。


    他們視天下為棋局,百姓為棋子,於是就有了“大局”的說法。那些口口聲“大局為重”之人,若要問他們什麽是大局?他們定然是不能付諸於口的,因為大局就是棋局的勝負。


    以前李玄都不明白這個道理,他便可以快意恩仇,無所謂什麽天下分合、生靈塗炭,我有何憂?後來他想明白了這個道理,他便快意不得了。


    李玄都認可地師的部分理念,世道要發展,不能故步自封。可又不能認可地師的部分理念,將活生生的人視作棋子,隨意舍棄。


    隻可惜,能夠認同李玄都之人還是少之又少,甚至有人,明明自己就是百姓一員,卻事事站在人上人的角度去思量,實是無可救藥。當然,在眾多人上人的眼中,李玄都這種人是個叛徒,可這種話沒有人敢說出口,這邊是曆代先賢們的功勞了。先賢們將各種道理傳遍世間,上至君王,下至小民,無人不認可。李玄都秉持這些道理行事,縱然是與李玄都為敵的儒門中人,也不能公然說李玄都是錯,甚至還要在口頭上讚同。有些齷齪,可以心照不宣,但萬萬不能付諸於口,否則便是萬眾所指。這也是所謂“不成文規矩”的由來。


    李玄都吃了自己夾起的包子,其他四人也分別夾起一個包子,隻剩下一個包子。


    片刻的沉默之後,左雨寒當先開口道:“道門一統,此乃天意。反對道門一統,便是忤逆天意,便是長生之人,也難逃一死,宋政下場可鑒。左某人及法相宗上下,無一不讚同道門一統。”


    李玄都把目光轉向悟真,“悟真大師,左宗主的話你都聽見了?”


    悟真慢慢抬起頭,十分沉重,緩緩說道:“道門一統是道門私事,儒門無權幹涉,佛門也無權幹涉,貧僧是佛門弟子,不好多言。”


    李玄都望向方緣。


    方緣隻覺得為難無比,有心讚同悟真的話語,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隻能支支吾吾道:“佛門和道門……此事的確不好處置。”


    李玄都道:“兩位大師所言極是,不過我卻想起了古時巫教,巫教曾經鼎盛一時,共有十一位大巫,除了巫陽之外,其餘十人並稱為靈山十巫。而在靈山十巫中,又有以巫彭為首的五人與巫陽並稱開明六巫。巫彭等五人既是靈山十巫,也是開明六巫。所以我有一個想法。”


    左雨寒已經聽明白了李玄都的話外音,為表忠心,立刻接口道:“正所謂佛本是道,當年太上道祖便是在終南山講經之後出關化胡,佛道本是一家。”


    李玄都微微點頭都:“左宗主所言不錯,如果將道門看作是靈山十巫,那麽佛門就是開明六巫,而佛門各宗則是以巫彭為首的五位大巫,既是靈山十巫,又是開明六巫。”


    事關道統,方緣和悟真都沉吟不語。


    左雨寒看了李玄都一眼,朗聲說道:“大晉年間,佛道之爭,尤為激烈。神霄宗祖師通真達靈先生林靈素與佛門僧人鬥法,林靈素對大晉皇帝說:‘釋教害道,今雖不可滅,合與改正,將佛刹改為宮觀,釋迦改為天尊,菩薩改為大士,羅漢改尊者,和尚為德士,皆留發頂冠執簡’。皇帝依奏,下詔改佛為道,易服飾,稱姓氏,左右街道錄院改作道德院,僧錄司改作德士司,隸屬道德院。不久又改尼姑為女德。皇太子上殿爭之,令胡僧立藏等十二人和五台僧二人、道堅等與林靈素鬥法,結果僧大失敗,情願戴冠執簡。由此而言,佛道兩家早在前朝就已經合流,隻是因為金帳大軍南下方才中斷,如今不過是再續前緣,清平先生也已經說了,佛門各宗既是道門中人,也是佛門中人,並不衝突,不知兩位大師為何如此為難?”


    兩人萬萬沒有想到左雨寒倒戈如此之快,不過方緣本就不敢太過堅持,更沒有資本堅持,隻是怕傳揚出去太過難看,所以才不好一口應承下來,現如今有了台階,他便順勢說道:“如此甚好,自當如此。”


    如此一來,就隻剩下悟真還未點頭。


    李玄都也不催促,看了徐九一眼。徐九會意,起身給悟真倒了一杯素酒,說道:“如今中原佛門式微,佛門精銳集中於西域,佛門想要獨占西域,將中原讓給道門,倒也在情理之中,可大師不要忘了,道門的祖庭昆侖也在西域,若是佛門拒人千裏之外,那麽佛道之爭隻怕又要重演。”


    悟真抬眼看了徐九一眼,臉色凝重,問道:“請恕貧僧眼拙,閣下是?”


    徐九微微一笑,“在下姓徐,大師叫我‘徐九’即可。”


    悟真心中一驚,他已經年紀極大,知曉許多江湖密辛,自然聽說過極為神秘的齊王門客,此時目光落在李玄都身上的“陰陽仙衣”上麵,心中瞬間了然。這些地師的爪牙鷹犬,已經有了新主人。


    過了許久,悟真長歎一口氣,“既然清平先生如此說了,貧僧也不得不認可了。隻是事關重大,並非貧僧一人可以獨斷,還要容貧僧返迴西域與眾人合議之後再給清平先生一個明確答複。”


    李玄都端起自己的酒杯,說道:“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表明心意,道門一統大業非一日之功,許多細節都可以慢慢商談,但是大方向不能出錯,否則便是南轅北轍。玄都不才,想要做成這件大事,還要請諸位多多幫扶,僅以此杯薄酒敬諸位。”


    左雨寒第一個端起酒杯,方緣第二個端起酒杯,悟真之尷尬實難名狀,眼睛望著麵前那杯酒,卻不知如何去端它。


    李玄都望向悟真,輕聲道:“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在這個時候,外有強敵虎視眈眈,咱們可得和衷共濟。悟真大師就算不看我的情麵,為了自家道統傳承,難道還不願意喝下這杯酒嗎?”


    悟真雙手慢慢捧起了酒杯,舉向李玄都。心中複雜難言,如今的李玄都終於不是那個在客棧中與自己討論家有錚子的李玄都了,如今的清平先生依然是老天師張靜修、地師徐無鬼一類的人物,高坐在這終南山上,俯瞰天下。


    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對向悟真。


    眾人將酒一飲而盡,悟真將酒杯的杯底向李玄都一照,示意酒已飲盡。


    李玄都放下酒杯,笑道:“隻要我們能同心協力,同舟共濟,江湖就亂不了。”


    悟真笑了笑,但那笑容裏帶著的全是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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