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無鬼帶著李玄都繼續往連綿雪山的方向行去,走了大約三日,李玄都已經可以自如行走,隻是不能運轉氣機,自然還是逃不出徐無鬼的手掌心。見徐無鬼始終徒步而行,李玄都終於忍不住問道:“地師為何不以‘陰陽門’趕路?”


    徐無鬼在這種問題上從不會刻意隱瞞什麽,迴答道:“萬山之祖,玄門祖庭,禁忌太多,不好貿然行事,以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李玄都聞言心往下一沉,知道自己的猜測果然不錯,他被地師一路驅趕,已經靠近了昆侖或者大雪山。於是李玄都問道:“我們現在何處?”


    徐無鬼道:“大雪山,古名白山,冬夏有雪,故名大雪山。金帳人謂之天山,又名折羅曼山,高達二萬一千九百尺,長約五千裏,寬約六百裏,最高峰是托木爾峰,薩滿教的大雪山行宮便坐落於此峰之下。”


    李玄都一怔,“我們要去大雪山?”


    徐無鬼笑道:“大雪山與昆侖在西域捐毒國交匯,昆侖為黛色,大雪山為紅色。有詩雲:‘黃沙千裏望無邊,戈壁茫茫耐酷寒。紅黛分明勢大壯,二山交匯兩重天。’”


    李玄都還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從地圖上來看,昆侖和大雪山幾乎是平行的兩條山脈,卻沒想到兩山還有相交之處。


    李玄都試探問道:“我們要去捐毒國?還是大雪山行宮?亦或是直接去昆侖?”


    徐無鬼笑道:“你不妨猜一猜,若是猜不出,到了你就知道了。”


    李玄都沉默片刻,說道:“大雪山行宮是地師暗藏的養屍地之一,如今‘帝釋天’已經成功,再去大雪山行宮似乎已經沒什麽意義,除非地師想要將我也煉製為第二尊‘帝釋天’。”


    徐無鬼笑道:“煉製一尊‘帝釋天’已經將我積攢多年的神力消耗一空,短期內再無餘力了。”


    李玄都道:“不過我很好奇,地師如何將大雪山行宮變成了養屍地。據我所知,那裏是薩滿教的大本營。”


    徐無鬼道:“我為了完成古皂閣宗留下的‘八部眾’計劃,與國師做過某些交流,結果是振奮人心的,我得以完成‘帝釋天’,國師得以完成‘長生石’,畢竟兩者在煉化生靈之力方麵有許多相似可取之處,大雪山行宮中的養屍地便是在那個時候留下的。如今國師已經死了,托紫府的福,許多人知道是我出手做的,所以我也不好再返迴那塊養屍地,除非我能解決掉薩滿教。”


    雖然李玄都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但聽到地師如此直白點出他做的事情後,還是有些許不自在和心虛,轉而說道:“所以我們不會造訪大雪山行宮,要麽前往捐毒國,要麽去往昆侖。”


    徐無鬼說道:“昆侖是中原人的聖山,大雪山是金帳人的神山,兩座山在此交匯,難道紫府不想去看一看嗎?”


    李玄都問道:“地師究竟要我做什麽?”


    徐無鬼想了想,說道:“簡而言之,我希望紫府能夠與我求同存異,尋找一條途徑,使我們能夠有條件接受並通力合作,如果雙方能做出適當讓步,無論過程正確與否,都能達成雙方均滿意的結果。”


    李玄都道:“求和?”


    徐無鬼道:“當然不是,是聯手改變這個天下。”


    李玄都道:“欲要改變天下,必要統一天下。人心似水,民動如煙,地師方才說過,如今天下有六千萬人,如不一統天下,那便是六千萬條心,如何天下一心?若不能天下一心,如何改變天下?”


    徐無鬼笑了一聲,“天無二日,國無二主。”


    李玄都道:“正是。”


    就在兩人一問一答之間,徐無鬼加快了行進速度,很快,一座小城出現在兩人的視線中。


    地師說道:“捐毒國屬於西域三十六國之一。神爵二年,歸屬於西域都護府。女帝時期又劃分至疏勒都督府管轄。再後來,五代之亂,大晉隻剩下半壁江山,西域盡數丟失,這裏又被金帳汗國統治。”


    李玄都問道:“現在呢?”


    地師迴答道:“名義上還屬於金帳汗國統治,不過隨著金帳在西域的勢力消退,這裏既不屬於草原,也不屬於中原,不過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裏會重歸中原的統轄。”


    李玄都道:“我也希望如此,隻是這裏不太適合耕種。”


    徐無鬼笑道:“所以便迴到了我先前說的症結上,要術道並用,方能大同。若是如儒門那般重道棄術,就無法扭轉某些規律,也就是所謂的天道的規矩。比如說耕種,僵屍之流尚且有活屍和銅甲屍之分,若是農事之術能夠極大發展,誰說黃沙不能化作良田?”


    李玄都道:“就像把少祖山變成老祖山那般的手段?”


    徐無鬼深深地看了李玄都一眼,“世上之事,不能一蹴而就,總要不斷試錯,方能在無數條歧途之中找出一條正確之路。”


    到了如今,李玄都也算把一眾老玄榜上有名之人全部接觸一遍,甚至包括不在老玄榜上的國師,但最讓李玄都看不透的,還是徐無鬼。換而言之,地師的想法最為複雜,以至於李玄都現在還無法斷定徐無鬼的真正所求。不知對方所求,便不知對方會如何行事,於是李玄都便會陷於被動之中。


    進入這座小城之中,來往多是商隊,徐無鬼帶著李玄都來到一座低矮酒肆,要了兩碗水煮羊肉和一壺酒。李玄都看了眼麵前的酒肉,忍不住說道:“長生久視之人餐風飲露,吞津服氣,還會對人間煙火之物感興趣嗎?”


    徐無鬼端起酒杯小酌一口,“口腹之欲罷了,久用無趣,偶爾嚐之,別有一番滋味。”


    李玄都也不客氣,他雖不喜歡杯中之物,但卻把羊肉吃光。就在這時候,有人來到酒肆之中,拜倒在徐無鬼麵前,取出一封書信交給徐無鬼,徐無鬼接過信後,瀏覽一遍,取出一支朱筆,在信上寫了一個“可”字,複又交給那人,那人再三拜後,就此離去。


    李玄都猜測方才送信之人應當是陰陽宗之人,徐無鬼來此便是為了與陰陽宗聯係,下達命令。


    用過酒肉之後,徐無鬼便帶著李玄都離開了這座小城,走不多久,便見到了徐無鬼所描述的景象,當真是“紅黛分明勢大壯,二山交匯兩重天”。


    一路走來,徐無鬼向李玄都介紹沿途所見的種種風景,又兼具各種李玄都所不知曉的地理學問,包括龍脈走向和風水望氣等等,當真是不負“地氣宗師”之名號。倘若不知兩人的底細,還要以為兩人是一對走南闖北的師徒,絕料不到兩人不僅是敵人,而且是影響到江湖廟堂的關鍵人物。


    李玄都問道:“地師望氣之道如此厲害,為何還要擄走沈大先生?”


    徐無鬼知無不言,“一則是我的占驗一道的確不如沈無憂,二則是我不可能久居一地隻行一事,非要找個人來替我做事才行。至於第三,我若不擄走沈無憂,你焉能成為太平宗的宗主?”


    這話卻是誅心,好似李玄都與徐無鬼聯手圖謀太平宗的宗主之位,可李玄都又無法反駁,隻能默然不語。


    走到一處山口,天地驟然開闊,徐無鬼問道:“紫府,你認為的天下是什麽?”


    李玄都想了想,迴答道:“西起昆侖,東至東海,北至遼東,南至嶺南,是為天下。”


    徐無鬼笑道:“你的天下有些小了,且不說金帳更北的茫茫雪原,還有極西之地、海外的鳳鱗州、婆娑州,那些地方就不是天下了嗎?”


    李玄都道:“那些地方與我無關。”


    徐無鬼搖頭道:“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你眼中隻有大魏兩京一十九州,那你隻能謀求數州之地罷了,你眼中隻有當今一世,那你隻能謀求眼下一時。休說萬世太平、天下太平,便是一時之太平、一地之太平,你也半點瞧不見。”


    李玄都道:“所以地師遠赴極西之地,與色目人、胡人打交道,還關心農事,為以後做準備。如此說來,地師是著眼全局、遠謀萬世了。”


    “不敢當如此。”徐無鬼自謙道,“隻是比紫府看得遠一些,想得周全一些。”


    李玄都道:“地師所謀甚大,非我能及。可如今天下,餓殍遍野,血流千裏,也有地師之過。”


    徐無鬼淡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自古改天換日,哪一次不死人?此乃天地興亡之理。”


    李玄都道:“這便是我不認可地師的地方,地師出身宗室,齊王之尊,天潢貴胄,人上之人,自然不把小民百姓的性命和疾苦放在眼裏,為求萬載功業,苦一苦百姓罷了。可我比不得地師,乃是小民之後,百姓之子,若非師父慈悲,早已是那些餓死百姓中的一員,父母之死,皆因於此,此中苦楚,錐心難忘。”


    徐無鬼目光一閃,望著李玄都說道:“坐在什麽位置便說什麽話,紫府如今已經不是小民百姓,坐在人上之人的位置,享受著這個位置帶給你的一切尊榮,卻要背叛你所在的位置,你不覺得太過虛偽了嗎?”


    “那好,我換一種說法。”李玄都坦然與徐無鬼對視,“試問地師,殺一人活萬人,是有所為,還是有所不為?”


    徐無鬼道:“雖然我出身陰陽宗,但我並非完全認可祖師楊公的一毛不拔,在我看來,當然是有所為。”


    李玄都又道:“若是所殺的一人就是地師本人,那是有所為,還是有所不為?”


    徐無鬼像是被釘子釘住一樣定在那裏,兩眼的光也慢慢斂了迴去,終是沒有迴答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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