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李玄都的感歎,宮官有些訝異,“我還以為你的誌向是天下大同,沒想到這麽簡單。”


    “簡單嗎?”李玄都先是反問,然後自問自答,“不簡單的,結束亂世,說白了就是隻剩下一個聲音,換而言之,要消滅其他聲音,大魏、大周、遼東,三選其二,使其消亡,談何容易?”


    宮官道:“可是與人人為公的天下大同相比,無疑簡單了許多。”


    李玄都道:“所以我從來不去做好高騖遠之事,儒門自聖人起,就要建立天下大同,就要開萬世太平,可曾做到?隻怕儒門消亡,也是做不到的。既然做不到,何苦來說。退一步來說,儒門用了數千年都沒做到的事情,我又如何能做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擔當,我隻能盡力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好了。”


    宮官問道:“紫府還想知道什麽?”


    李玄都歎道:“你畢竟是無道宗的人,我也不好讓你太過為難。你能告訴我一些,就已經足夠了。”


    宮官笑道:“窺一斑而知全豹?”


    李玄都道:“也可以這麽說吧,畢竟是民以食為天,無論什麽國策,都繞不開糧食。”


    正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忽而聽得從雨霧中傳來一個渾厚嗓音:“右尊者在這兒嗎?屬下子堂堂主求見!”


    無道宗自聖君之下,有二尊者、四王、十長老、十二堂主,其中二尊者分左右,四王以星辰為名,十長老對應十天幹,十二堂主對應十二地支。


    宮官驟起眉頭,暗道一聲掃興,不想搭理此人,於是便默不作聲。


    隻是來人又高唿了一聲,宮官仍是不去迴應。然後就聽到湖麵上傳來踏水之聲,顯然是來人正朝小船這邊靠來。與此同時,那人的聲音再度響起,卻是帶了幾分急迫,“右尊者?宮姑娘?你在嗎?”


    話音未落,那人透過重重雨幕已經可以看到正站在船頭上的兩人,其中一人正是宮官,另外一人似是個男子。此人也算是久經江湖之輩,見此情景,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宮官正在招待客人額,而是宮官被人挾製,不由勃然大怒,雙腳在湖麵上一踏,鞋底並不浸入水中,卻又將水麵壓迫出一個水缸大小的碗狀凹陷,顯示極為不俗的輕身功夫,然後他整個人借著這一踏之力,身形衝天而起,朝著船頭一躍而至。


    待到近了,來人已經看清李玄都的麵容,果然是從未見過,大喝道:“好惡賊,竟然敢到西京城中撒野,納命來!”


    雖然這一切發生在極短的時間之內,但宮官仍舊有時間出聲阻止,不過她出於一種極為微妙且不可言說的心思,最終選擇了默不作聲。


    然後這人便一掌打下了李玄都,李玄都甚至不曾出手招架,就這麽站著硬接了他這一掌,身形不動,腳下小船不搖,甚至衣衫都不曾有過半點變化。。


    來人大為驚駭,他這一掌已經是用出了全身力道,就算是掌力餘波,也可以將這艘小船震得支離破碎,可此時小船絲毫無損,意味著眼前之人承受了自己的全部掌力。一般而言,同境之爭,除了專門修煉體魄之人,尋常人都不敢硬接對手的全力一擊,眼前之人敢於如此,接下一掌之後還如沒事人一半,可見眼前之人的境界要遠勝於他。


    來人心思幾轉,一咬牙,正要順勢擊出第二掌,卻忽然發覺自己竟是動彈不得,然後從他的掌中傳來一股巨大力道,將他震得連連倒退,最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便在這時,宮官終於開口道:“樊堂主,不得無禮。”


    來人剛剛起身,正想要拚命,聽到宮官此言,不由大為詫異,“宮姑娘,你沒被此等惡獠挾持?”


    “放肆!”宮官臉一沉,“什麽惡獠,這位是清平先生,若是他真要對我不利,就憑你也能救我嗎?”


    來人一怔,“清平先生?哪個清平先生?難道是那個清平先生!?”


    宮官被他這憨態氣笑道:“這世上還有第二個清平先生嗎?”


    來人終於明白過來,“原來是清平先生,小人樊燴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還請先生勿要見怪。”


    李玄都打量了下此人,說道:“我沒有自報名號,樊堂主也是護主心切,不知者不怪。”


    樊燴又向宮官恭敬行禮,低頭說道:“尊者,屬下有要事稟報。”


    宮官合攏紙傘,手持折扇,問道:“什麽事?”


    樊燴抬起頭來,看了李玄都一眼,有些遲疑。


    李玄都正要避讓,宮官已經說道:“清平先生不是外人,與聖君和皇甫宗主也是有交情的。”


    樊燴聽宮官如此說,便再無疑慮,說道:“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是蜀州那邊出事了,青陽教的天公將軍唐周想要趁著聖君不在西京,公開自立。”


    宮官聞聽此言,臉色變得凝重起來,“唐周想要自立門戶?隻怕是想要改投新主吧。”


    樊噲說道:“正是如此,如今左尊者已經前往西……”說到這兒,他又是看了李玄都一眼,說不下去了。


    宮官淡然道:“左尊者和貪狼王他們去了西域昆侖,不在西京,聖君把西京交給了我,我自然得擔起這個擔子,這個決斷隻能由我來下。”


    樊噲看著宮官,靜等吩咐。


    宮官想了想,問道:“樊堂主,你覺得該怎麽辦?”


    樊噲身為十二位堂主之首,固然有些魯莽,可也是粗中有細的人物,此時立時變得聰明起來,表態是不要本錢的,出主意日後可要擔幹係,於是他便沉默了,深深地低下頭去。


    宮官歎了口氣,揮了揮手,“樊堂主,你且去吧。”


    樊噲低低應了一聲,躬身向後退去,一直到邊沿位置才轉身躍入湖中,踏水而去。


    宮官望向李玄都,問道:“紫府,你如何看待此事?”


    李玄都不在局中,與無道宗也沒什麽牽扯幹係,自然是言談無忌,“很明顯的事情,唐周的真正主人迴來了。”


    宮官若有所思道:“紫府是說宋政。”李玄都點頭道:“沒錯,地師不足以讓唐周背叛聖君,但是宋政可以。嚴格來說,這也不叫背叛,因為他本就是宋政的人。當初聖君和宋政同為一體,唐周追隨誰都無所謂,可如今聖君和宋政決裂,那麽唐周當然要跟隨舊主了。”


    宮官道:“看來是宋政親自出麵,就算沒有什麽舊主之誼,地師和聖君都不在中原,唐周也知道該怎麽選。”


    李玄都說道:“說實在的,我是真有些看不明白如今的局勢了,明明玉虛鬥劍臨近,可宋政還在玩弄這些手段,如果惹惱了澹台雲,在玉虛鬥劍時生出變數,宋政和儒門又拿什麽去勝過道門?”


    宮官扇輕揮,神色自若,說道:“很簡單,他們的重點不在玉虛鬥劍上麵,玉虛鬥劍是勝是敗都不會影響他們的大局。”


    李玄都仔細想了想,說道:“不能排除這個可能。如果宋政果真不在意玉虛鬥劍的輸贏,那麽說明玉虛鬥劍隻是一個遮掩,用來隱瞞他們更大的圖謀。不過這隻是我們的推測,沒有切實證據,也不好十分肯定。”


    宮官妙目一轉,想起一件事,說道:“對了,紫府你怎麽會無緣無故地跑到西京來?難道是為了見我?”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道:“我還沒有這樣的閑情雅致,我此番是路過西京,有要事前往蜀州。”


    宮官“啪”的一聲展開手中折扇,掩嘴笑道:“那可真是巧了,白帝城也在蜀州,不如我們一起結伴入蜀,如何?”


    李玄都沉吟不語。


    宮官又問道:“紫府入蜀是為了何事?”


    李玄都道:“此事似乎不應與你細說。”


    宮官道:“方才關於唐周之事,我可沒有半點避諱於你,你卻對我遮遮掩掩,恐怕不妥吧?難道這就是我們清平會的規矩?”


    李玄都說道:“既然你如此說了,那就按照清平會的規矩,我也如實相告。我這次入蜀,是因為蜀中唐家之事。我得到消息說,唐家似乎有反水的傾向。”


    宮官合攏折扇,輕輕拍打掌心,“這可真是巧了,以唐周為首的唐家三兄弟本就是唐家的旁支庶出,因為嫡庶之分而不受重視,唐周離開唐家闖蕩江湖,遇到了宋政,並加入無道宗。在宋政失蹤之後,唐周離開無道宗,自立門戶。在這之後,徐無鬼開始介入無道宗內務,扶持拉攏百蠻王、七殺王等宋政舊部,唐周也是徐無鬼看中之人。有了徐無鬼的扶持,唐周創立青陽教,並將自己的二弟唐周、三弟唐漢也拉入其中。紫府,你說今日唐家之事會不會與唐周有關?別說什麽唐周已經離開唐家多年,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以唐周如今的地位,與唐家修複關係不過是舉手之勞,更何況唐周背後還有宋政和地師給他撐腰。”


    其實李玄都也有這樣的猜測,唐家和唐周同時生出異變,又都是一個“唐”字,若說兩者之間毫無關係,那是不可能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既然如此,我們倒真要一同入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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