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的宋政與地師共事合謀,受地師影響頗深,刀法中有很深的“太陰十三劍”痕跡,所以被稱為“魔刀”。而後來的宋政則是與金帳國師合謀多年,受他的影響更深,所以如今的宋政不僅轉走鬼仙一途,而且還從金帳國師的身上學到了許多薩滿教的手段。


    當宋政體內綻放出如同星空的光芒時,他身上的所有傷勢都消失不見,盤踞於傷口中的刀氣也隨之無影無蹤,甚至就連他損耗的氣機也得以恢複。


    這不是“漏盡通”,也不是“六合八荒不死身”,更不是“太素玄功”,而是薩滿教的一門秘術,翻譯成中原官話是“星空下的巫王”,或者是“黑暗長生天的眷顧”。


    巫王即是巫祝之王。巫祝,事鬼神者為巫,祭主讚詞者為祝。《禮記》有言:“君臨臣喪,以巫祝桃茢執戈,惡之也。”《抱樸子》亦雲:“巫祝小人,妄說禍祟。”自從祖天師攜劍帶印擊敗巫教之後,中原已經不存巫祝之說,可金帳汗國仍舊盛行,薩滿即是巫祝,巫王就是薩滿教的首領,也就是金帳國師。


    薩滿教信奉長生天,長生天的含義即是蒼天,黑暗的長生天便是黑暗的天空,也就是黑夜。金帳大汗的意思是“仰賴長生天之力而為王之人”,巫王的意思是“受長生天眷顧之人”,兩者相互依存,前者不能長久占據王位,後者被長生天眷顧,可以長生不死,卻不能染指王位。


    宋政與國師合謀,並不是他本人去占據汗位,最終還是要把他的兒子烏裏恩推上汗位,受兩人的暗中操控。正因如此,宋政本人其實是“受長生天眷顧之人”,而不是“賴長生天之力為王之人”。而長生天的長生不死則體現在“永恆”二字,任憑滄海桑田,蒼天在上,與世長存。所以宋政並非以氣機恢複傷勢,而是迴溯自身時間,讓他重新迴歸到與秦清交手之前的狀態。


    時間長河浩浩蕩蕩,人力萬萬不能逆轉江河流向,停下或是加快江河的流勢也絕無可能,可是通過某種手段,僅僅使自身逆流而上極短距離,還是不難做到,這便是宋政此時所用的手段。國師暫停小範圍內的時間就更進一層,等同是製造出一方小世界來隔絕時間,好似用外力在長河中圈出一汪水,長河仍舊滾滾向前而去,這一汪水卻是停留在原地。隻是這種阻隔在時間長河的衝刷之下極為脆弱,持續時間不長,所以不能長久困住李玄都和伊裏汗,也會被澹台雲直接打破。


    隻是此中玄妙,就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也很難涉及,非要長生境不可。


    秦清的聲音從水世界傳出,“好手段!”


    話音落下,卻見水世界中刀光一閃,秦清以刀法衍化的小世界也好,宋政以湖水造就的水世界也罷,悉數崩潰,然後就見秦清持刀脫困而出。


    宋政見得秦清現身,道:“秦兄這些年來一意精進刀法,不愧‘天刀’之名,僅以刀法而論,我卻是大大不如了。這當世之間,用劍之人,自是李先生奪魁,用刀之人,則以秦兄為最。”


    秦清不置可否,也不急著出手,經過方才一番交手,他已然明白,兩人都是剛剛踏足長生境不久,誰也不比誰更高一籌,就算再鬥下去,一時半刻也難分勝負,徒耗氣力罷了。


    另一邊,李道虛也是如此,固然破開了“五行陣”,可五位儒門高人畢竟人多勢眾,也不占上風。


    如此一來,雙方倒是分開左右,遙遙對峙。


    真要說起來,秦清與司徒玄策交好,算是李道虛的晚輩,後來玉虛鬥劍,雙方分在兩邊,算是敵人。可如今秦清的女兒嫁給了李道虛的弟子,是親家,更是盟友。偏偏在帝京一事上,李道虛支持謝雉,秦清支持趙政,又難以調和,這關係也著實有趣。不過今日對上儒門,且不說儒道之爭,李道虛有殺徒之仇,秦清也要為當年好友報仇,卻是道同可謀了。


    其實宋政和儒門的關係也是如此,宋政早年創立青陽教,與地師合謀割據西北三州,自然為儒門痛恨不恥,可如今大敵在前,這些昔日的仇敵又不得不摒棄前嫌,聯手對敵,皆因形勢變化之故。


    宋政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他也想過,為何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仔細一推敲,隻因死了一個司徒玄策之後,又出了一個李玄都,若非李玄都,張靜修和李道虛之間未必能取信於對方,秦清也很難與正道十二宗走到一起,還有金帳之事,也是因為這個小子和澹台雲那個婆娘而功虧一簣,實在讓宋政深以為恨。


    不過宋政臉上不顯,笑問道:“說來兩位都是老朋友了,不知兩位的高足、乘龍快婿何在?”


    “高足”當然是對李道虛而言,“乘龍快婿”則是對秦清而言,說的是同一個人。


    李道虛淡淡道:“雖說儒家講究父子君臣,但我信奉一句話,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如今孩子大了,成家立業,實在不該我去操心。”


    秦清點頭道:“正是如此。”


    宋政笑了笑,“好一個不為兒孫做馬牛,李先生福氣大,有這樣的弟子。隻是我要奉勸李先生一句,這世上的情分都是靠不住的,妻子可以背叛丈夫,兒子可以背叛夫妻,弟子當然也可以背叛師父,小心給別人養了兒子。”


    宋政這話卻是暗含挑撥之意,表麵意思似乎是說李玄都會成了秦家的人,實則是暗指李道虛和秦清在帝京一事上的分歧,關乎到切實利害,這才是宋政的誅心所在。可偏偏兩人又無可反駁,因為事實就是如此,兒子送了別人不心疼,辛苦經營多年的帝京易主,這一生的功業也就隨風而去了。不過暫且擱置爭議是李道虛提出來的,秦清也認可了的,此時兩人當然不會多說什麽,於是幹脆默不作聲。


    宋政微微一笑,還要說話,就聽一聲長歎,繼而一道紫氣湧來,立時知道這是張靜修到了。


    道門共有六位地仙,地師和澹台雲如今遠在草原,除去兩人之後,其餘四人已經悉數到齊。


    儒門中人見此情景,難免百感交集。甲子之前,心學聖人橫壓當世,平定寧王之亂,挫敗道門陰謀,使得道門又變為四分五裂的格局,僅僅是一個青鸞衛都督府便可鎮壓江湖,當時的儒門可謂是如日中天,卻不曾想到這竟是儒門由盛而衰的開始。自從心學聖人離世之後,儒門便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雖然靠著分化、製衡之策,仍舊能夠壓製道門,但道門勢大已經是不可阻擋,終於到了今日,儒門竟然要聯合道門中的邪道之人來抗衡道門,是何等悲哀之事。


    司空道玄不由仰頭望天,長歎道:“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盛極而衰,天道有更易,世事有無常,這便是我們今日的命數麽?”


    寧奇臉色黯然,歎息無言。


    青鶴居士卻是喝道:“人定勝天,到底是誰盛極而衰,言之過早!”


    就在此時,張靜修已經現出身形,身著杏黃道袍,手持拂塵,同樣虛立空中,先是向李道虛和秦清行了一禮,“貧道見過李道兄、秦先生。”


    李道虛和秦清亦是還禮。


    “見過張道兄。”


    “見過大天師。”


    然後張靜修才望向宋政和一幹儒門中人,道:“除了這位紫燕山人和白鹿先生,都是故人,已是許久未見了。”


    司空道玄道:“大天師鶴發童顏,風采一如往昔。隻是不知今日駕臨我萬象學宮,有何貴幹?”


    張靜修道:“貧道、張道兄、秦先生三人議定在龍門府舉行道門大會,共商大計,恢複道祖道統,卻聽聞儒門有阻撓之意,故而貧道三人先來一步,一探虛實。”


    青鶴居士道:“口說無憑,大天師何以如此謗我儒門?”


    張靜修一笑道:“那日在大報恩寺,你擄走貧道弟子,還指使上官莞襲擊秦家姑娘,已是圖窮匕見,何須貧道謗你?若非清平先生出手,隻怕已經被你得逞,你也要狡辯嗎?還是等清平先生到了之後,再與你當麵對質?”


    青鶴居士冷笑道:“要說大報恩寺之事,那我也有話說,大天師話裏話外意思不外乎是我們儒門暗算你們道門,可大報恩寺付之一炬,虎禪師直接身死,而你們道門卻毫發無損,現在反過頭來說我們儒門暗算道門,你覺得可信嗎?”


    “多行不義必自斃,聰明反被聰明誤。”張靜修揮了揮袍袖,不欲再與他口舌之爭,“還有幾位隱士呢?何不一起請出來。”


    話音落下,又有兩道長虹飛掠而至,懸於當空。


    其中一位老者,正是先前在酒肆中與秦清有過一麵之緣的人,沉聲道:“金蟾叟見過三位大真人。”


    另外一位老者,高冠博帶,一絲不苟,緩緩道:“天心學宮大祭酒王南霆見過三位大真人。”


    此時此刻,雲集萬象學宮的天人造化境界高手已達七人之多。除了龍老人、赤羊翁以外的剩餘四位儒門隱士更是全部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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