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一驚,想起了地師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當時在金帳,徐無鬼曾說過,宋政重傷,澹台雲取而代之,於是徐無鬼開始和澹台雲聯手,並且請人護送宋政前往金帳。”


    李玄都當時沒想到宋政前往金帳竟然是地師的手筆,不過地師的這個“請”字卻耐人尋味,是請非派,說明此人與地師的地位相差不會太多,不是地師的屬下,而且這個人還能得到宋政的信任,因為當時宋政已然不相信地師,否則他大可以請地師入主無道宗幫他穩定無道宗局勢,而宋政沒有這麽做。


    至於這個人是誰,徐無鬼沒有點破的意思,現在李玄都聽到白繡裳如此一說,立時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覺。


    李玄都斟酌了一下言辭,說道:“是儒門的人護送宋政前往金帳。”


    這次變成白繡裳驚訝了,“紫府竟然知道?”


    李玄都道:“我本不知道,可是地師曾對我提起過此事,又經白宗主如此一說,這才想明白的。”


    白繡裳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李玄都問道:“此事極為隱秘,就連澹台雲也不敢十分確定,隻能推測,不知白宗主是如何知曉的?”


    白繡裳道:“紫府和白絹都不是外人,我也就索性直言了。我與許多儒門中人都有交情,許多風聲都是從他們的口中傳出來的,說來也是僥幸,他們也不完全知情,甚至不知那人的存在,隻是捕風捉影,可我卻是知道那人的,他們的無心之言,讓我推斷出了此事。”


    秦素有些不大舒服,儒門講究禮教大防,是沒有女弟子的,都是男人,不管怎麽說,白繡裳馬上就要嫁給她的爹爹,以後就是她的繼母,卻與許多儒門中人都有交情,秦素是個被自己的心上人未婚夫調笑幾句都要害羞的女子,自然看不慣這種事情。隻是她也知道自己身為晚輩,不好在這件事情上多說什麽,隻是微微低下頭去,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態變化。


    李玄都卻是臉色凝重。


    他不明白到底是何許人也,竟然讓地師和白繡裳都不願直唿名姓,此人並無事跡流傳於世,可卻是將宋政送到了金帳,似乎還與司徒玄策之死有關。都說善戰者無赫赫之功,不過如此。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問道:“敢問白宗主,‘那人’是誰?”


    白繡裳搖頭道:“既然海石先生沒有告知紫府,那我也不好越俎代庖。”


    李玄都道:“二師兄說讓我去問當事之人。”


    “那你就去問當事之人。”白繡裳閉上了雙眼,“當年我不是當事之人,秦宗主也不是當事之人,最後見到司徒大先生的是老劍神和大李夫人,大李夫人已經離世,就隻剩下老劍神了。”


    李家三姐妹,以“若煙非煙,若雲非雲,鬱鬱紛紛,蕭索輪囷,是謂卿雲”一句分別取名為李卿雲、李非煙、李非雲,最小的李非雲夭折,未能長大成人,故而世人隻知李家兩姐妹,皆是國色流離,姿貌絕倫,並稱為“二李”,又分別以“大李”、“小李”稱之。後來李道虛娶“大李”李卿雲,李道師娶“小李”李非煙,江湖中為了區分兩位李夫人,又分別稱作“大李夫人”和“小李夫人”。


    這個稱唿實在是太久遠了,李玄都也有些陌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白繡裳說的是師娘李卿雲。


    李玄都點了點頭。


    白繡裳睜開雙眼,道:“你這次與大天師會麵之後就要返迴清微宗去見老李先生,若論對老李先生的了解,我不如紫府,他是否會將詳情見告紫府,紫府心中有數就是。當然,紫府也可以當麵詢問大天師。”


    李玄都重重點了點頭,“多謝白宗主指點迷津。”


    白繡裳笑了笑,“謝字就不必了,畢竟都是一家人。再過不久,白絹要稱唿我一聲母親,你也要稱唿我一聲嶽母。”


    李玄都看了秦素一眼,見她低著頭,笑道:“休說以後,就是現在稱唿一聲嶽母大人,也無不可。”


    白繡裳忍不住掩嘴輕笑,“都說你肖似司徒大先生,可司徒大先生為人方正,萬萬說不出這等話。”


    李玄都道:“無論如何肖似,終究是像,我還是我,是李玄都,不是司徒玄策。我未必會亦步亦趨地走大師兄曾經走過的老路,若是有朝一日,我選擇了一條我認為正確卻又截然不同的道路,還望嶽母大人、嶽父大人,還有大天師、二師兄,不要失望才是。”


    李玄都唯獨沒有說秦素,因為他相信秦素,就算他果真又變迴那個白身布衣的李玄都,秦素還是會相信他,不會放棄他。這也是秦素與張白月最大的不同。


    白繡裳先是怔了一下,隨後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難怪海石先生要一再相勸紫府,原來紫府所謀者大。”


    李玄都自嘲道:“我不是聖人,沒有聖人氣象,我就是個俗人,也愛財愛名愛權,也偏心自家人,也想要自在逍遙、快意恩仇,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欺我,我便加倍奉還,一個徹頭徹尾的俗人。可有時候腦子發昏,偏偏想做聖人才能做的事情。”


    白繡裳輕聲道:“儒家有三不朽之說,立功、立德、立言,有些人是道德聖人,有些人是文章聖人,還有一種人,是能實實在在為這個天下做些實事的聖人。”


    李玄都沒有接這個話茬,轉而說道:“我曾聽說,慈航宗最早的時候,是以天下為己念。所謂慈航,既是道門的慈航真人,也是佛門的觀世音菩薩,仙佛以塵世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眾生,出離生死海,猶如以舟航渡人,故稱慈航、慈舟。《萬善同歸集卷》有雲:‘駕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賢之願海,渡法界之飄溺。’說的就是有善心之人慈悲為懷,能普遍救助眾生。”


    白繡裳微微一笑,“紫府博聞強識,讓人佩服。”


    “嶽母大人過譽了。”李玄都完全不顧秦素已經臉色微紅,正色說道:“慈航宗以‘慈航普渡’為名,自然不是為了枯坐參禪,而是要普渡眾生。如今亂世,朝廷無道,近狎邪僻,殘害忠良,以至於天下大亂,民不聊生,群雄並起,道義不存,有豺狼橫行於世,生靈為之塗炭,神人之所共憤,天地之所不容。玄都不才,誌安社稷,救萬民於水火,解百姓於倒懸。不知慈航宗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白繡裳伸手虛點了他一下,笑道:“我若不願意助你,何必與你說這麽多?別的且不去說,就看在你喊我一聲嶽母的份上,難道我還會去相助張靜沉不成?”


    李玄都抱拳道:“有嶽母相助,有嶽父相幫,還有大天師、海石先生等人齊心協力,東起於齊州,北至遼東,南盡江南,結成同盟。先誅西北,再入帝京,以起義兵,平定天下。有道是:鐵騎成群,玉軸相接,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終是元聖吐哺,天下歸心,大事可成,天下可定,太平可得。”


    白繡裳微微失神,過了片刻方才說道:“好一個‘劍氣衝而南鬥平’,我聽聞你悟出了一套‘南鬥二十八劍訣’,可是應了此句,以明你的心誌?”


    李玄都道:“算是吧。”


    白繡裳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後的中堂對聯,李玄都隨之望去,隻見上聯是“倚天照海花無數”,下聯是“流水高山心自知”。


    白繡裳說道:“方才你說慈航宗的根本要旨在於普渡眾生,這話說得沒錯,這的確是慈航宗的使命。可是在整個天下大勢麵前,慈航宗太渺小了,所以每逢亂世,慈航宗隻能選擇扶持明君明主來平定天下。正因為如此,慈航宗的女子都要入世修行,要交遊廣闊,上至廟堂顯貴,下至江湖散人,都要積攢情分,曆來皆是如此。”


    白繡裳忽然望向一直低著頭的秦素,“白絹,我還是叫你素素吧,你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我?覺得我沒羞沒臊,周旋於那麽多男人之間,好似牝女宗的風塵女子。可我和你不同,你是秦家的大小姐,上有父親叔伯為你遮風擋雨,下有丈夫與你相互扶持,我什麽都沒有。”


    秦素已經是麵紅過耳,不是羞澀,而是慚愧和慌亂。


    白繡裳長長歎了口氣,“我說這些,不是博取同情和可憐,隻是表明心誌。紫府想要天下太平,我們慈航宗也想要天下太平。最終紫府選擇了遼東,而我也選了遼東,方才我說我們從今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可不僅僅是成親嫁娶那麽簡單。”


    秦素從椅上起身,朝白繡裳深深施了一禮,“是秦素誤會白宗主了,還望白宗主見諒。”


    白繡裳擺了擺手,笑道:“素素不必如此,畢竟你還年輕。其實我倒是很羨慕你,在你身上,有世間諸多之美好,在這昏昏濁世之中,倒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秦素不知該如何接言。


    李玄都接言道:“聽嶽母大人適才表明心誌,玄都感慨良多,可見我們還是道同可謀。”


    白繡裳悠悠道:“能有紫府這樣的同路之人,是我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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