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閼氏果然是最了解老汗的女人,老汗的愧疚之心沒有持續太久——他隻在大閼氏那裏停留了半個時辰的時間就起駕離開,甚至沒有喝一口馬奶酒,更不用說過夜了。


    然後小閼氏早已買通的內侍挑選了一個合適的時機,委婉地向老汗提起了中原使者求見的請求。老汗隻是略微思量,便答應下來。這些都在小閼氏的意料之中,用她的話來說,老汗雖然老了,但還沒有老糊塗,他會專門挑選一天的時間集中處理一些雜事,而國師也會在這一天準備下一階段血祭的材料。對於老汗來說,正事隻有一件,那就是延續自己的性命,去見發妻大閼氏和會見中原使者,都在雜事的範疇之內。


    因為去遼東麵見趙政議和是月離別的差事,所以被一同召見的還有月離別。在月離別的帶領下,李玄都離開小閼氏的行宮,前往老汗金帳的外圍,在諸位閼氏的行宮中,小閼氏的行宮距離老汗的金帳最近,幾乎是剛剛離開小閼氏的行宮,就進入了老汗金帳的範圍,有點前後院的意思。


    進入老汗金帳的過程比李玄都預想得要簡單許多,雖然中途經過了三道關卡,這三道關卡由不同服飾甲胄的護衛士兵負責把守,而且每過一關,都要更換領路人,但是沒人對他產生懷疑,顯然他的一身中原朝服和月離別成了最佳的通行證,最終在一處類似門房的地方等待老汗的召見。


    李玄都以自己的脈搏和心跳默默計算時間,過了大概一個時辰的時間,終於有一位內侍來宣召兩人覲見。月離別與這位內侍頗為熟稔,說話時將一塊寶石塞到了內侍的手中。內侍不動聲色地收下以後,在前麵引路。李玄都可以斷定,這位內侍應該是小閼氏這邊的人。無論是中原還是草原,有些世情都是相通的,這些內侍天天跟隨在帝王身側,對於帝王的了解恐怕比帝王的妻妾和兒女還要深刻,更能在不經意間影響帝王的想法和決定,所以就算是位高權重的王公大臣,也要刻意拉攏這些地位卑賤之人。當然,在大魏朝廷,最頂尖的內侍已經不能算是卑賤之人,司禮監掌印大太監被譽為“內相”,與有“外相”之稱的內閣首輔分庭抗禮。


    在內侍的引領下,李玄都和月離別來到了一座金色的宮殿前,不知以何種材質建成,比之李玄都曾在地上鬼國所見到的太聖殿也不遜色。在宮殿周圍並沒有重兵守衛,總共也就是百名護衛,立在殿門前的是一名兩鬢雪白的老者。


    月離別向身旁的李玄都的輕聲介紹道:“在怯薛軍中共有十一位實權將領,分別是一位大都尉和十位都尉。而十位都尉之間的排名又有不同,這位就是十都尉中的第一都尉,僅次於大都尉伊裏汗的副大都尉策淩,有宿衛老汗的職責。”


    月離別的話音方落,就見策淩走下宮殿前的台階,來到三人麵前。他先是與內侍互相點頭示意,然後將目光移向內侍身後的月離別和李玄都,開口道:“月離別那顏,真是許久未見了,這位就是你從遼東帶迴來的使者嗎?”


    中原的爵位劃分複雜,共分親王、郡王、公、侯、伯、子、男七等,而金帳就要簡單許多,隻分三等:汗、也先那顏、那顏。十一位怯薛軍都尉人人都有爵位,最高的伊裏汗不必多說,僅次於伊裏汗的策淩身上則有也先那顏的爵位,僅次於流淌著黃金血脈的諸王。


    月離別隻是那顏,無論權勢還是地位,亦或是老汗的信任,都遠遜於策淩,隻能畢恭畢敬地說道:“迴稟副大都尉,是的。”


    策淩望向李玄都,說道:“聽說使者勝了也遲那個小子,真是了不起。”


    李玄都不卑不亢道:“不敢當。”


    策淩又看了李玄都一眼之後收迴視線,望向頭頂的天空,“不知道我這個老家夥有沒有榮幸與使者比試一次?”


    李玄都看著不遠處的金色台階,說道:“我不是副大都尉的對手。”


    策淩咧開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說道:“中原人總是謙虛,明明有十成的本事,卻要故意說成七成,看來使者也沾染了這個惡習。”


    李玄都沒有說話,似乎是默認了這個說法。


    策淩卻是沒有輕易放過李玄都的意思,又問道:“我聽說使者是一個江湖人?”


    李玄都說道:“曾經是。”


    策淩道:“我也聽說過中原的江湖,瀟灑快意,自由自在,使者為什麽要放棄自由而把自己關進廟堂的籠子裏?難道僅僅因為一個秦家子弟的身份?”


    李玄都說道:“中原江湖有一句話,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實江湖並不自在,也沒什麽瀟灑快意可言,都是表麵功夫。人人都說江湖中人快意恩仇,可真的能快意恩仇嗎?我看未必,江湖規矩是一條看不見的線,這條線決定了哪些人可以殺,哪些人不可以殺,就拿李玄都這個人來說,他曾經修為盡失,隨便一個人都能殺了他,而他的仇家更是數不勝數,卻沒有人敢來殺他。為什麽?因為他有背景,他的親長們是江湖中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他們既可以保護李玄都,也能為他報仇。而李玄都重出江湖之後,很快就躍居高位,這是許多江湖人一輩子也難以企及的高度,他卻隻用了兩年的時間,為什麽?因為他有極為廣闊的人脈,也有長輩帶給他的煊赫身份,所以他能與各種各樣的大人物交易、聯手、各取所需,再加上一點運氣,便成就了他今天的地位。從這一點上來說,江湖與廟堂又有什麽區別?”


    策淩聽得很認真,聽完之後點頭認同道:“使者的話很有道理。我聽說過李玄都這個人,他曾經差一點做了張肅卿的女婿,現在又要做秦清的女婿;曾經差一點做了清微宗的宗主,現在又做了太平宗的宗主。脈絡十分清晰,前者給他提供了地位、身份、人脈,再加上他本身的能力,後者就變得水到渠成,這所謂的江湖,的確沒什麽意思。”


    李玄都說道:“年輕人總是把江湖想象得浪漫,可對於絕大多數江湖人來說,這是一個混飯吃的地方,當兵吃兵餉,當官拿俸祿,都是一樣的道理。當然,對於極少部分的頂尖江湖人來說,這是一個名利場,爭權奪利,實現自身抱負。不過他們也不自在,大天師被地師打破了大真人府,地師又被大天師趕出了北邙山,因為這兩件事,各自陣營中僅次於這兩人的二號人物產生了不滿情緒,他們分別叫張靜沉和王天笑,也各自采取了行動,因為種種原因,大天師和地師不僅不能責罰,還要好生安撫。由此看來,這兩位頂尖的江湖人別說自在快意,甚至還有些憋屈。當然,他們也有可能是樂在其中”


    策淩說道:“使者說的這些人都是中原的大人物。”


    李玄都點頭道:“甚至可以影響到中原皇帝的存在。如今的中原不像草原,在草原上,老汗是無可置疑的帝王,但在中原,年幼的帝王隻是一個象征,像我這樣的年輕人也隻是棋子而已,真正決定局勢之人還是那些老家夥們。”


    “老家夥?”策淩忍不住笑道。


    李玄都道:“對,就像副大都尉、明理汗這樣的老家夥們。”


    在李玄都與策淩說話的時候,內侍就站在旁邊,不發一言,似乎不是老汗等著中原使者覲見,而是中原使者等著老汗出麵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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