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年輕時的李玄都,僅僅是女子這個無禮舉動,就已經給了他拔劍的理由。不過對於如今的李玄都而言,卻是清風拂麵,大可一笑置之。


    李玄都不再注視這位金帳貴女,轉身離去。


    金帳女子仍是仰頭望著城頭,手指極有節奏地輕輕叩擊自己的腰帶嵌玉。


    在女子身旁的矮子有些吃不準自家主人的心思,不由用金帳語低聲問道:“那顏……”


    “那顏”亦作“那衍”,意思是官吏、王公,後為金帳權貴的統稱。金帳汗國建立千戶製,將全國的百姓和土地劃分為一百個千戶,由汗王分別授予貴戚、功臣,任命他們為千戶的那顏,也就是首領,使之世襲管領。千戶下分為若幹百戶,百戶下為十戶。金帳汗國的分封那顏千戶,取代舊時的部落。通過分編千戶,使牧民都在指定牧地居住,不許變動。汗國按千戶征派賦役和簽調軍隊,所有民戶都在本千戶內登記造冊,負擔兵役和差發。汗王又在千戶之上增設萬戶,萬戶是從千戶中選拔,又稱“也可那顏”,意思是大官長,不過萬戶隻有統軍之權以及自己親領千戶的軍政大權,無權幹涉其他千戶的內部事宜。也可那顏和那顏都有參政、議政、推舉汗王的權力。


    在也可那顏和那顏之上,便是左右諸王,也有王爺本身就是萬戶。諸王與萬戶的關係類似於總督與總兵官的關係,總兵要受總督節製。如今大魏的各地總督取得財政大權和人事之權後,已經與金帳的諸王無異。


    位於最高處的是汗王,麾下設置精銳禁衛軍,名為怯薛軍,意思是“番直宿衛”,由大都尉執掌。大都尉通常由汗王信任的兄弟擔任。


    這名女子被稱唿為“那顏”,不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是金帳汗國最為尊貴的百餘人之一。


    不必屬下把話說明白,女子就已經明白其中含義,搖頭道:“不要多生是非。不過我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人很不簡單。”


    矮子吃了一驚:“難道那顏看出了什麽端倪?”


    女子笑道:“不過是女人的直覺罷了,可能準,也可能不準。”


    矮子輕笑一聲,不再多言。


    女人的直覺,猜測自家男人有沒有偷吃,倒還算準,放到這些生死攸關的事情上,多半就不準了。


    在金帳汗國中出身極為尊貴的女子也是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怎得如此膽小了?她搖頭驅散那些古怪情緒,說道:“這次中原之行,收獲不多。返迴王庭之後,不僅得不到老汗的賞賜,說不定還要被幾位王爺攻訐,落得一個不是。這個世道,為什麽總是誰幹的越多,誰受的委屈就越大?”


    矮子輕聲道:“那顏不必憂心,老汗銳利的目光就像草原上展翅翱翔的雄鷹,什麽也瞞不過他老人家。那顏所做的一切,老汗都會知道,也會記著。”


    女子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可是老汗終究會迴歸長生天的懷抱,到了那個時候,我又該如何自處呢?”


    矮子臉色微變,說道:“那顏的意思是老汗他……”


    女子擺了擺手:“不僅僅是老汗會迴歸長生天的懷抱,諸王、各位那顏,甚至是最卑賤的奴隸,都會迴歸長生天的懷抱,所不同的隻是時間早晚而已。”


    矮子感歎道:“在這一點上,長生天最是公平、仁慈。”


    女子輕聲自語道:“如今的大魏朝廷已經不複當年,各地的總督雖然沒有王的名號,但卻有了王的權力。再看我們金帳汗國,諸王各有領地,逐水草而居。草原苦寒,遇到大雪,會壓塌最堅固的帳篷,會冰封所有的牛羊,所有的牲口用盡所有力氣也刨不開厚厚的雪坑去吃草。所以每當遇到白災,每個千戶都要準備遷徙。可就算是經驗最為豐富的牧民,也不能確定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哪邊是可以活命的天堂,哪邊是必死的雪湖。就算選對了路線,什麽時候動身,又要動用多少牛馬趟雪開路,這也要首領做出安排。每一次天災,都會加固首領對於部落的掌控,經曆這麽多天災之後而幸存下來的部落,其首領的威望可想而知,哪怕是老汗也不能將其與他麾下的部落分割開來,這便是我們與中原不同的地方。現在老汗還在,那麽一百個千戶便團結在老汗的周圍,可如果老汗迴歸了長生天的懷抱,那麽這一百個千戶之間會發生怎樣的事情呢?”


    聽到這些話後,矮子用冷厲的目光掃過周圍護衛,所有人都低下頭去。


    女子輕笑道:“不必擔心,他們都是最忠誠的勇士,不會背叛我,更不會出賣我。”


    矮子卻不認可這句話:“忠誠的勇士不會被敵人的屠刀震懾,卻會被金銀悄然腐蝕,在這一點上,甚至高高在上的諸王也不能例外。”


    說到這裏,女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您曾經屬於老汗的怯薛軍,曾經到過中原人的西京,見過他們皇帝的行宮,那麽中原皇帝的行宮是什麽顏色?我看中原的書籍,有些書籍上說皇帝的宮殿是黑色,也有書籍上說皇帝的宮殿是金色。”


    矮子沉吟了一下,說道:“最早的時候,中原皇帝的宮殿是黑色的,不過到了後來,就變成了金色。不過也不全是金色,嚴格來說,應該是金色和紅色才對。”


    女子笑了:“紅牆金瓦?我在書上看過這個說法。金色的瓦高高在上,是黃金的顏色,紅色的牆壁在下,是鮮血的顏色。這是寓意用鮮血鑄就黃金一般的權力嗎?”


    矮子笑道:“那顏的這個比喻十分形象生動,雖然中原人自詡禮儀之邦,又視我們為‘蠻子’,但他們與我們並沒有不同,都是通過鮮血來和殺戮決出勝者,隻是他們總要為這件事披上一層華美的外袍,遮遮掩掩,像極了他們口中所說的偽君子。”


    “偽君子。”女子不算是精通儒學,其水平也就大致與蒙學的孩童相差無多,但她的閱曆可以讓她清楚明白中原人口中的“君子”和“小人”是什麽意思,不由笑道:“這個說法真是好極了,兩國相爭,君子早就死了,活下來的隻有真小人和偽君子,我們是真小人,他們是偽君子。”


    李玄都走下城牆之後,徑直返迴營地。


    為了這次金帳之行,他專門學了一些金帳語,可以聽懂,也可以勉強日常交談,但是不會書寫,而且口音古怪,一張嘴便會暴露他中原人的身份。在這個時候,李玄都就有些羨慕“他心通”了。在六大神通中,“天眼通”、“天耳通”、“神境通”略遜於“漏盡通”、“宿命通”、“他心通”,其中“他心通”顧名思義,可以知他人心中所想,可以短短半日之內,就能精通各種語言,讀寫皆可。除此之外,“漏盡通”是增強體魄,可“他心通”和“宿命通”去能增強悟性,秦素和蘇雲媗分別得了此二種神通,想來天人境已是不遠。


    念及蘇雲媗,李玄都難免有些憂心顏飛卿的處境,畢竟境界修為是江湖立足之本,當年李玄都跌境之後,縱使有二師兄張海石的庇護,也是飽嚐人情冷暖,顏飛卿不會比李玄都好到哪裏去。


    想到這兒,李玄都開始考慮將蘇雲媗吸納入清平會中,可以互通有無,不過他身在草原,不能親自詢問蘇雲媗的意願,倒是可以交由秦素去做,如今白繡裳與秦清的聯姻已成定局,秦素和蘇雲媗倒是成了名副其實的姐妹,兩人相交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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