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座大典之後的次日,諸位來賓陸續下山,李玄都自是一一相送。


    張海石走在了最後,與李玄都對飲到深夜,然後不顧李玄都的挽留,沐著夜色,披著月光,禦劍出海,自海上返迴清微宗。


    第三日,李玄都開始按部就班地接手太平宗。


    太平山廣闊,太平七老平日裏並不全是居住在太平宮中,就如李玄都的天水閣,與太平宮遙遙相望,看似近在咫尺,若是不會飛騰之法,而是行走山路,下山之後再上山,路途著實不近。沈元重居住在距離太平宮不遠的玉簡峰上,雖並不甚險峻陡峭,但林木繁茂,四季常青,洞泉遍布,雲霧環繞,是個秀麗之地。


    在玉簡峰上有一閣一觀,觀是道觀,供奉太上道祖,位於半山腰的位置,閣是沈元重的居處,則在山巔。想要登山,須得經過道觀,若是未經邀請之人,自然會被阻於半山腰處。


    今日,有一男一女兩人登山,行至道觀門前,立時就有兩名道人上前行禮詢問。


    太平宗因為繼承了太平道的道統,所以宗內仍舊有部分弟子保持了出家為道的習俗,隻是並不強製,也有大批俗家弟子。這種俗家弟子與正一道的在家居士又不同,正一道的弟子可以不取法號,不著道袍,但本質上還是道士,可太平宗的俗家弟子卻是與道士沒有半點關係了,所以太平宗並不歸於道門四宗,而是被歸類到非佛非道的四宗之中。


    男子道:“我是李玄都,特來拜訪大長老。”


    兩名道人立時一怔,升座大典時,兩人自然是跟隨眾人拜見過宗主,隻是那時候宗主身在高台之上,再加上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抬頭直視宗主,所以對於宗主的相貌隻是驚鴻一瞥,沒有太深印象。


    此時聽眼前之人自稱宗主,忽然發覺其相貌的確與記憶中的宗主漸漸重合,再看這人身上的衣著,正是宗主服色,於是趕忙行禮道:“見過宗主。”


    李玄都一抬手,示意兩人不必多禮,問道:“大長老在嗎?”


    兩人臉上頓時露出為難之色,他們既然守在這裏,自然是沈元重的人,可宗主問話,又不能不答。


    李玄都看兩人神色,心中明了,道:“罷了,你們上去通報,我就在這裏等。”


    兩人如蒙大赦,又是衝李玄都行了一禮,較之上次行禮卻是多了幾分真心誠意,然後轉身向道觀疾趨而去。


    不多時後,又有一名看上去二十多歲的男子從道觀中走出,未穿道袍,而是穿了一身時興的雪梅飛蝶白色箭袖,腰間束著掛長穗的絲絛,以金冠束發的同時,還在額頭上勒了一道玄色抹額,鑲嵌一顆鴿子蛋大小的明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再觀其麵容,麵如塗粉,唇若施脂,一雙桃花眼眸,道不盡的風情,一段風韻,皆在眉梢。


    “代宗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那人未到李玄都麵前,已經連連是拱手:“在下沈無幸,見過宗主……不知這位姑娘是?”


    此人見到與李玄都同來的女子之後,眼前頓時為之一亮,他也算見過世麵之人,說是閱女無數也不為過,女子的皮囊再好也就那麽迴事,關鍵要與氣態搭配。有些女子相貌並不算出眾,但是閱曆極廣,地位尊崇,氣態雍容,便是加分。有些女子相貌出彩,可未經雕琢,畏畏縮縮,怯怯懦懦,便是減分。眼前這名女子,姿容雖美,但還在其次,關鍵在於氣態不俗,柔中帶剛,矜持中又帶有幾分身在高位才能養出的凜然威嚴,讓他大為心動,眼神中的驚豔便再也遮掩不住。


    女子開口道:“我姓秦。”


    沈無幸恍然道:“原來是秦大小姐,沈某聽聞秦大小姐在代宗主的升座大典上將萬象學宮大祭酒駁得啞口無言,萬分佩服,可惜那日沈某因為其他事情未能前去觀禮,與秦大小姐失之交臂,大為扼腕,不曾想今日能在此地得見秦大小姐,實在是三生之幸。”


    秦素淡淡道:“沈師兄名諱中有個“無”字,想來是與沈大先生同輩了?”


    “不錯,沈大先生正是在下堂兄。”沈無幸道:“家父正是太平宗的大長老。”


    李玄都笑了笑:“正好,我要拜訪大長老,就請沈師兄代為通傳一聲。”


    “豈敢豈敢。代宗主親臨,哪有通傳的道理,請代宗主、秦姑娘一起隨我上山就是。”沈無憂笑容更盛。


    李玄都說了個“好”字。


    沈無幸於是帶著兩人往玉簡峰山巔行去,山間路徑以長條青石鋪就成磚,兩邊栽種竹林,清風徐來,竹葉搖曳作響,實是修身養性的清靜居處。沈無幸一路指點風景,各種典故、詩詞文章隨口道來,盡顯儒雅風度,又不忘與秦素搭話,請教些音律上的問題。秦素並不拒人千裏之外,應對得體,滴水不漏。


    李玄都隻是冷眼旁觀,他是老江湖了,上至王孫顯貴,下至布衣百姓,什麽人沒見過,哪裏看不出沈無幸這點小心思,卻不說破,由著秦素對付。這也是兩人之間的信任默契,有女子糾纏李玄都時,秦素從不出麵說話,由著李玄都處置,此時反過來了,李玄都也不會貿然插手,完全信任秦素。


    李玄都隻有在秦素麵前時才會舉止言語輕佻,秦素也隻在親近之人麵前才會羞怯靦腆,在外人麵前時,秦大小姐可不是什麽柔弱女子,既能言語爭鋒,也能拔刀殺人,若是小覷了她,韓邀月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鑒。


    秦素自然也敲出了沈無幸的用心不正,不過此時沈無幸還沒有什麽出格舉動,她也不好發作,如果沈無幸敢有什麽不軌舉動,動左手砍左手,動右手看砍右手,雙手都動就雙手齊砍。這種事情放在江湖上,不講王法,隻講道義,說破大天,也是她占著理,打死一個登徒子,這件禍事她還擔得起。


    不過話又說迴來,這種事情全看女子是否自願,所以李玄都這個“登徒子”就不必打死了,可以留著。


    到了山頂,可見樓閣掩於山林之中,想來便是沈元重的居處了。沈無幸正要入內稟報父親,李玄都直接開口出聲道:“李玄都有事拜訪大長老。”


    這句話的聲音聽來不大,就像尋常說話聲音,哪怕沈無幸就在李玄都不遠處,也沒有半點震耳欲聾之感。可整座山巔之上,無論遠近,耳畔皆是想起了李玄都的嗓音,仿佛說話之人就在而變一般,即便故意這堵住耳朵,封閉聽覺,仍是能清晰可聞,這就是極為高明的氣機運用手斷了。


    片刻後,沈元重的嗓音傳出:“原來是代宗主大駕光臨,請恕老朽未能遠迎,請進。”


    沈元重的聲音也是字字清晰,卻在隱隱之間,震蕩神魂,如陰神遇到春雷。若是尋常人遇到了,輕則精神恍惚,重則直接魂魄離體,也就是世人常說的丟魂。


    不過李玄都也好,秦素也罷,都是全然不怕,秦素以傳音說道:“沈元重好大的架子,你這位代宗主親臨,他竟也不出迎,是倚老賣老,還是故意落你的麵子?”


    李玄都淡笑道:“世人都知道我這位代宗主與大長老不合,此處又沒有外人,何必惺惺作態?倒是省卻了一番客套。”


    秦素道:“就算如此,該有的規矩也是要有,當初在清微宗的時候,李老宗主是何等氣派?哪怕不不曾覲見,僅僅是言語中提起,都敬若神明一般。”


    李玄都歎息一聲:“師父他老人家多年積威所致,非一日之功,不是我這個剛上任的宗主可比,如今之計,隻能徐徐圖之。包括我們今日來見沈元重,都在這四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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