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方才金甲神人的威勢,也不說以符籙化作童男童女的神通,僅僅是老道仙風道骨的氣態,已然是尋常人眼中的得道之人,再加上形如陰陽雙魚的法座煙雲繚繞,襯得老道人如坐雲上,仿佛時刻都會駕雲而去一般,真真是道德真人才能有的排場,就算是江湖中人,哪怕頗有膽色,見此情景,也要俯身下拜。


    “僅憑一道符籙化作的傀儡法相就能與玄哥哥隔空相鬥,哪怕是玄哥哥故意留手,這份修為也著實不弱了,應是天人無量境無疑。”秦素完全不為老道人的氣派所動,第一時間就對老道的境界修為有了一個初步估計。畢竟秦素是秦清這位太玄榜第一人手把手教出來,因為父親疼愛女兒的緣故,秦清事無巨細都一一說明,在天人境的見識上,秦素比之李玄都、顏飛卿等人還要更勝一籌,所以秦素本身境界不及天人境,但眼力卻是足夠的。


    在秦素看來,這老道固然厲害,卻未必是李玄都的對手,不必擔心。


    隻是有一點秦素沒有想明白,這道人的法衣樣式,應是正一宗之人,正一宗向來是奉持正一道,如何會戴全真道的五嶽冠?


    就在此時,李玄都開口道:“東玄前輩,你我自天寶元年一別,至今已有七年。”


    秦素聽到此言,恍然大悟,原來那老道就是東玄道人。


    說起這位東玄道人,在江湖中可謂是大名鼎鼎,在唐秦死後,他便是黑白譜上第一人。至於他為何戴著五嶽冠,也有緣由。正一道的道人不忌葷腥,不忌嫁娶,多用本名而不用道號,而全真道的道人卻是截然相反,是為出家道人,食素不娶,多是棄用本名而用道號,東玄道人身為正一宗之人卻用道號,是因為他最早時候並非正一宗弟子,更非正一道的道人,而是全真道之人,不過並非東華宗、妙真宗、神霄宗這三宗之人,隻是一個尋常道觀的觀主。後來不知因何緣由,此人受大天師張靜修之邀,轉投正一宗門下,張靜修代師收徒,故而此人在正一宗輩分極高,乃是張靜修的師弟,張世水要稱其為師叔祖。


    說起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區別,正一道擅長使用符籙,全真道注重修煉內丹,內丹又分內丹和外丹,妙真宗和東華宗便是外丹派,神霄宗則是內丹派,李玄都的假丹之法更偏向於全真道的內丹派。


    在正一和全真兩大派別之中,也分品級,共是七品,所不同的是正一道是授籙:初授“太上三五都功經籙”,此為正六、七品;升授“正一盟威經籙”,此為正四、五品;加授“上清五雷經籙”,此為正三品;加授“上清三洞五雷經籙”,此為正二品;晉升“上清大洞經籙”,此為正一品。


    全真道則是受戒,與正一道的五大經籙對應,分別是:三皈戒、老君八十一戒、初真戒、中極戒和天仙大戒。唯有受天仙大戒之人,才有資格佩戴五嶽冠。


    東玄道人曾在全真道中受天仙大戒,後來轉入正一道中,又被授予“上清大洞經籙”,有此殊榮者,不談古人,隻說今人,放眼整個天下,也僅此一人而已。


    方才一番交手,李玄都連連借勢,東玄道人已是知道他的境界修為,按下心中驚訝,緩緩開口道:“上次貧道見李先生時,李先生不過是歸真境修為,仰仗手中利劍,方能登上太玄榜。後來聽聞李先生事跡,已是天寶二年,說李先生重傷劍斷,被海石先生救走。再後來,又有傳聞說李先生跌落境界。貧道本以為李先生此生已是無望地仙大道,或許就是從此渾渾噩噩,庸碌一生,哪曾想李先生在天寶六年重出江湖以後,不但能東山再起,而且還更上一層樓,實在是可喜可賀。”


    李玄都笑了笑:“在下的確於不久之前感悟天人合一之理,繼而天人交感,得了世人口中的天人境。”


    “所謂不破不立,李先生能破後而立,實乃百年不遇之奇才。”東玄道人讚了一聲,又問道:“如今李先生境界已複,又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乃是一方宗師人物,何故與晚輩為難?”


    李玄都答道:“非是與晚輩為難,而是有人以言語侮辱在下師長,在下這才出手略施懲戒。至於張賢侄,他禦下不嚴,也有過錯。”


    東玄道人淡然道:“貧道與慈航宗的晚輩蘇雲姣有過一麵之緣,她曾提起過你,說你是心善之人,出手處處容情,口中更是道理無數,為何到了今日,卻為了一點口舌是非而大動幹戈,甚至不惜傷了和氣?”


    李玄都道:“大概是知易行難。去年的時候,在下剛剛重迴江湖不久,境界低微,再加上數年修身養性,反而能做到心境平和,不起漣漪,的確是此生最為心善之時。可隨著境界拔高,心境卻又漸漸重迴當年,正所謂身懷利器則殺心自起,不外如是。”


    東玄道人微諷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口口聲聲聖賢道理?”


    李玄都道:“正因為自知做不到,方才掛在嘴上,既是提醒旁人,更是提醒自己。若是能做到,已是聖賢,道理存乎一心,何必掛在嘴上?”


    東玄道人誅心問道:“豈不有嚴於律人而寬以律己之嫌?”


    李玄都搖頭失笑。


    東玄道人臉色一沉,問道:“李先生何故發笑?”


    李玄都收斂笑容,正色道:“笑古往今來、廟堂江湖,沒有新鮮事。”


    東玄道人沉聲道:“願聞其詳!”


    李玄都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曾追隨張相肅卿,直至其身死。其身故之後,朝廷給他定了十項大罪,可要依著大魏律法去查,多半難以站住腳跟,同時民間又有眾多落井下石的文字流傳,極盡詆毀之能事。說他乘坐十六人的大轎,說他四處收受海狗鞭壯陽,羅織罪狀,與寫話本無異。可張相當政十年,收複涼州、秦州,各地流民近乎絕跡,國庫略有盈餘,又歸功於誰?其實這些大罪歸結為一點,四字足以概括:威權震主。借用古人一句詩:‘功到雄奇即罪名。’那些人無法從功績上抹黑張相,就在私德上做文章抹黑他,因為功績實打實地擺在那裏,青史留名,誰也無法抹去,可私德看不見更摸不著,自然可以被流言和謠言所詆毀。”


    “朝廷從不缺乏清流,他們以道德標榜自身,實則碌碌無為,百無一用,愛惜個人羽毛更甚於天下蒼生死活。”


    “張相曾經說過:得失毀譽關頭若打不破,天下事無一可為者。”


    “苟利社稷,生死以之。知我罪我,在所不計。”


    “願以深心奉塵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東玄道人雖然是方外之人,但也隱隱聽出李玄都要說什麽,不由眯起雙眼。


    李玄都望向這位年邁道人,問道:“敢問道長,你與這些清流何異?”


    東玄道人反問道:“不談私德隻談功績豈不是更可笑?”


    李玄都道:“私德非公德,人無完人,若隻論私德,天下豈有功績可言?更何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東玄道人話鋒一轉:“李先生說貧道是清流,那李先生是自比張相了?”


    李玄都沒有正麵迴答,而是問道:“東玄前輩,站在道德的最高處說風涼話,不冷嗎?”


    東玄道人怒極反笑:“李先生追隨張相多年,這是要學張相不計個人得失了?”


    他故意咬重了‘不計個人得失’幾字,嘲諷意味昭然若揭。


    就在這時,一直緘默的秦素忽然開口道:“有缺點的俠士終究是俠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究不過是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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