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堂分為前後兩部分,隻是相較於前堂的廣闊,後堂就要狹小許多,大概相當於一座書房的大小,其中也隻有一桌四椅而已,放在以前的時候,清微宗眾堂主在此舉行宗門大會,這裏可以當做一個中途休憩或是議事的所在,隻是隨著李道虛不再召見三十六堂堂主,這裏也是空閑已久。


    李玄都和秦素就坐在這裏,張海石和李如師之所以感知不到他們二人的氣機,是因為李道虛用了類似於“畫地為牢”的神通,自成一方小天地,不但可以讓堂內之人無法出去,也可以隔絕堂外之人的感知,十分玄奇。


    不過李道虛並未隔絕聲音,所以張海石和李如師說了什麽,李玄都和秦素都聽得清清楚楚。


    在張海石和李如師離去之後,李玄都看了眼滿麵凝重的秦素,柔聲說道:“你且放心,我師父做事最講規矩,此事萬不會牽連到你這個外宗之人。”


    秦素搖了搖頭,輕聲道:“我隻是擔心你的安危。”


    李玄都笑了笑:“因言獲罪,罪不至死。”


    秦素正要說話,李道虛已然進到內堂之中,兩人隻能從椅上起身。


    李道虛伸手虛壓一下,說道:“老夫立身處世,最是講究‘規矩’二字,也可以說是一個‘法’字,老夫可以改規矩,卻不能壞規矩,在清微宗的規矩中,的確沒有因為出言不遜便要殺人的說法。”


    李玄都輕聲道:“知其不可而為之,弟子做出如此之事,有何結果,已經有所預料,也有所覺悟,隻是此事與秦姑娘無關,師父不應將她也留在此地。”


    “此事當然與秦姑娘無關,秦姑娘是我請來的客人,若是將秦姑娘拘押在此,豈不是成了鴻門宴。”李道虛說道:“秦姑娘若想離去,隨時可以,正好我那艘白龍樓船也閑置了許多時日,就讓秦姑娘乘此船返迴琅琊府。”


    李道虛正要答應下來,秦素忽然開口道:“老宗主,我哪裏都不去,我想留下來陪著紫府。”


    李玄都一愣,隨即怒道:“你留下來做什麽?這是我們清微宗的私事,你一個外人瞎摻和什麽?走!快走!我不要你陪。”


    這是李玄都第一次對秦素發怒,不過秦素卻是半點也不生氣,隻是微微一笑,然後主動伸手握住李玄都的手。以往都是秦素想要掙脫李玄都的手,這次卻是反過來了,變成李玄都想要甩脫秦素主動伸過來的手,隻是過去秦素沒能掙脫李玄都的手,這次李玄都也沒能掙脫秦素的手,兩隻手還是握在了一起。


    李玄都望向李道虛,沉聲道:“師父,請將此女逐出蓬萊島!”


    李道虛淡然道:“秦姑娘是我的客人,既然秦姑娘想要留下來,我也沒有趕客的道理,那便留下來吧。”


    李玄都還要說話,李道虛已然說道:“秦姑娘是我的客人,不是你的客人,你也不是秦姑的什麽人,做不了她的主。”


    李玄都隻能把已經到嘴邊的話語又給咽了迴去。


    趁此時機,秦素把自己的手指探入李玄都的指縫之間,使得兩人相握的雙手變成了十指相扣。


    李玄都低頭瞧了一眼,沒有再說什麽,隻是長長歎了一聲。


    李道虛獨自在一把椅上坐了,手裏還是拿著李玄都的冊子,問道:“李玄都,如果讓你來做清微宗的宗主,你會如何?”


    李玄都答道:“與正一宗罷戰求和,徹底結束‘四六之爭’,繼而聯手正道十二宗共抗西北五宗,然後肅清朝廷後黨,求一個天下太平。”


    李道虛對於這個迴答並不意外,直接問道:“可是此舉於我清微宗何益?”


    李玄都沒有迴答。


    李道虛望著手中的冊子:“為什麽不迴話?”


    李玄都迴道:“此舉會使得我清微宗被後世稱頌千年。”


    李道虛哂笑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再大的功勳,也不足以被人感念千年。”


    李玄都想了想,隻好說道:“百年總是有的。”


    李道虛說道:“我之所以不否你,是因為此舉對於清微宗而言,的確有益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救亡天下和逐鹿天下是一碼事,隻是一家獨大和二分天下卻是另外一迴事了。”


    李玄都立時明白了師父的意思,說到底還是不願與正一宗聯手,就算是救亡天下,也必須以清微宗為首,而不是以正一宗為首,甚至不能與正一宗並立。可正一宗做了幾百年的正道領袖,又豈會居於人下?這便成了一個死結,非要兩宗之間分出個勝負不可,所以“四六之爭”便是必然。


    李玄都歎息一聲:“正一宗樹大根深,若想要完全勝過正一宗,絕非一蹴而就之事,非要數年乃至十數年苦功不可,可天下蒼生又怎能等得如此之久?”


    李道虛漠然道:“紫府,你何時變成了這般心慈心軟之人了?”


    李玄都道:“就算非要擊敗正一宗不可,師父您想過沒有,如今的清微宗又有幾成勝算?若是敗了呢?且不去說天下蒼生,這清微宗的基業,師父您的畢生心血,又當如何?”


    李道虛的臉色微微變了。


    李玄都繼續說道:“弟子的本意並非是與師父說什麽天下蒼生,隻想就事論事,說一說我清微宗的積弊而已。隻是後來弟子轉念一想,不謀萬世者,不足以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要想直指清微宗的大弊,非要從大處著眼不可。”


    “非是弟子漲他人士氣滅自己威風,平心而論,正一宗能坐穩正道盟主之位達近千年之久,自是有其過人之處。反觀我清微宗,發跡不過幾十年,如今宗內上下,勾心鬥角,爭權奪利。三十六堂主,七十二島主,哪個不是眼高於頂?哪個不是飛揚浮躁?有幾人是真心實意為清微宗的未來著想?又有幾人將自己與清微宗視作一體?這樣的清微宗,還未獨尊於江湖,已然沉迷享樂,真能勝過正一宗嗎?若是清微宗大敗,師父可想過後果如何?是被正道各宗瓜分肢解,從此在江湖中除名?還是淪為正一宗的附庸奴仆之流,事事仰人鼻息?”


    李道虛將目光從手中的冊子上移開,望著李玄都,幽幽道:“照你所言,我清微宗是沒有半分勝算了?這江湖就隻能是正一宗的江湖?”


    李玄都道:“我沒有這樣說。”


    李道虛拔高了嗓音:“那你怎樣說?”


    李玄都看到了師父眼中透出的凜然殺機,依然鎮定自若,沉聲道:“我自小父母雙亡,無家可歸,是師父將我收養,授我技藝。我雖無父,師即我父,這座清微宗便是我的家。我又何嚐不想讓清微宗獨尊於江湖,稱雄於天下。可事實卻是,如今的清微宗僅僅是表麵上看起來繁花錦簇,然盛極必衰,物極必反。當下奢靡貪腐之風愈盛,盛而驕、富而奢,驕必怠、奢必貪,貪必腐、腐必敗。衰亡之勢初見端倪。師父深居八景別院一意玄修求長生久視,雖然能盡知弟子不知之事,但師父所知盡是浮於天上之事,那些見於地上之事,師父知否?想來師父是知道的,隻是故作不知,否則早已將我這些言語一一駁斥。”


    李道虛深深望著李玄都,這場師徒之間的鬥劍,他非但沒有占到上風,反而還漸漸落於下風之中。


    李玄都慨然道:“師父知道正一宗與牝女宗如何,知道陰陽宗與皂閣宗如何,知道廟堂之上如何,師父給清微宗定下了無數條條框框,自信可傳萬世,可師父知道底下的人心如何嗎?師父對於三十六位堂主以及五位先生的心思洞若觀火,可師父知道那些普通的清微宗弟子是如何想的嗎?大鵬振翅九萬裏,看不見地上的螻蟻,可這個天下,歸根究底還是由千千萬萬個地上螻蟻組成的,大鵬也終究是要落地的。”


    李道虛拿著冊子的手僵住了,眼神中也再無殺機,反倒是有細微的茫然一閃而過,道:“偌大一個清微宗,唯你一人看透了?其他人都看不透?”


    李玄都道:“其他人看透與否,我不好斷言。可不管他們看透與否,滿宗上下,竟無一人敢對師父言之,唯我言之,難道師父還要疑我是為邀直名?事情總要有來人來做,他們不做,我來做,反而還要疑我用心?”


    李道虛沉默了良久,緩緩說道:“你我師徒言盡於此,為師已是無話可說。為師還有其他事情,會離開蓬萊島一段時間,當年你在這座八景別院中也有住處,你去那裏等著,明日會有人來見你。”


    說罷,李道虛徑直轉身離去,步入茫茫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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