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並不高看“血刀”,也不會低看了他,畢竟是當今的太玄榜第十人,在李玄都已經開始獨自行走江湖的時候,這位“血刀”還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能在短短十餘年的時間中,從一個普通人搖身一變成為太玄榜的第十人,不管是奇遇機緣也好,還是天賦異稟也罷,總之都是能常人所不能。


    寧憶定定地看了李玄都一眼,似乎看破了李玄都的心中所想,輕聲問道:“看來李少俠是不喜歡我寧憶。”


    “談不上喜歡與否。”李玄都搖頭道:“再者說了,寧先生也不會在意一個男人的喜歡與否。”


    寧憶不置可否。


    李玄都問道:“不知寧先生出現在此地,是何用意?”


    寧憶又陷入到一種莫名的憂傷之中,低頭追思,沒有說話。


    不過李玄都也不是愚笨之人,立刻聯想到寧憶進入牝女宗的前因後果,再加上宮官討要屍丹的說辭,以及寧憶破天荒地出現在此地,李玄都便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想通了個七七八八,緩緩說道:“我曾聽聞,寧先生本是江南世家出身,本身也是極為聰穎之人,十歲考中秀才,十五歲中舉人,二十歲時進京趕考,在途中遇到一名女子。後來不知為何,寧先生與那名女子被玄女宗的高手追殺,最後那名女子為了保護寧先生而死於玄女宗高手的劍下。自此之後,世人隻知寧先生遁走江湖,不知所蹤,卻不知寧先生到底經曆了什麽,再次現身時,原本不諳武學的書生搖身一變成了歸真境的大高手,縱橫西域,後來更是成了牝女宗的座上賓。”


    寧憶聞言之後迴過神來,抬起頭時兩行清淚落下,喃喃道:“若不是因為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她本不會死的,她是因為要保護我,才會受了那一劍,可她被一劍洞穿心肺之後,臨死之際,仍舊對我笑言,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李玄都麵無表情道:“於是你就因為這句話才活了下來?”


    寧憶驟然抬頭,眼神格外淩厲,且透出殺氣。


    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殺氣,一瞬間,所有的儒雅都蕩然無存,就像是一隻失去了理智的嗜血兇獸,這一刻的他才真正對應上了“血刀”的名號。


    不過李玄都卻是無動於衷,殺氣這玩意,看不見,摸不著,又切切實實存在,他自己也有,而且未必就比寧憶弱上多少,當年紫府客的兇名,可是猶在“血刀”之上,隻是在結識了張肅卿之後,他開始讀書養氣,有意地壓製自己身上的殺氣,使自己由江湖莽夫向讀書人靠攏,反倒是寧憶走了一條截然相反的道路,從一名書生變成了江湖人。


    不過說到江湖,可從來都不是什麽善地,這是一塊肮髒地,不要覺得江湖是風光霽月的江湖,那僅僅是對於極少數人而言,可這世上又有幾個顏飛卿和蘇雲媗?那些在顏飛卿麵前恭恭敬敬的江湖豪客們,換一個場合可能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徒,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站在他們的眼前,又該是何等的絕望?這世道也從來不是個太平的世道,隻是境界修為高了,或是身份地位高了,便看不到那些糟心事,看不到便真以為天下太平。


    許多初次離開宗門的宗門弟子之所以會被蔑稱為“雛兒”,便是因為他們未經曆世情,故而顯得太過天真。


    想來曾經的寧憶也是這樣的人物,可在那份天真如水泡一般破滅之後,便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於是便成就了“血刀”之名。


    李玄都繼續說道:“如果沒有這句話,你是不是就要隨著那位女子一起離開人世,或者可以稱之為殉情?”


    李玄都又道:“一個‘情’字,當然很重,可也不應是一個人的全部,大丈夫七尺之軀提三尺之劍,從來都是已許國而難許卿,未聽聞已許卿而難許國。”


    寧憶默然不語,不過雙眼之中已經漸漸染上了一層血紅。


    這時候,一直不曾說話的宮官終於加重語氣道:“李紫府!”


    李玄都望向宮官,見她眼神中的一絲祈求之意,便沒有繼續再說下去。


    片刻之後,寧憶雙眼之中的血色漸漸淡去,他自知失態,搖了搖頭,有些歉意。


    李玄都問道:“其實不是牝女宗想要屍丹,而是寧先生想要屍丹,寧先生的用意可是想要複活那位女子?”


    寧憶點了點頭,算是默認。


    李玄都從“十八樓”中取出一隻玉盒,裏麵放著的便是那顆驚動了無數江湖高手的屍丹,若是算上寧憶這位現任太玄榜第十人和李玄都這個前任太玄榜第十人,那麽僅僅是太玄榜,就有五人為此大打出手,可見這件物事的分量之重。


    寧憶看到這個玉盒之後,身上的殺氣漸漸淡去,破天荒地流露出幾分溫柔神色,仿佛看到了當年的戀人。


    不過與此同時,李玄都也從“十八樓”中取出了“人間世”,問道:“我要的東西呢?”


    行走江湖,黑吃黑隻是常態,哪怕是某些信譽很好的老字號,隻要利害夠大,許多所謂的規矩就是一個擺設而已。


    不要忘了,當初的羅一嘯便是因為一顆“血龍丹”與牝女宗做交易的時候,被清慧姬一劍梟首。


    宮官望著李玄都手中的半截斷劍,輕笑道:“紫府這是信不過我,還是信不過牝女宗?”


    李玄都毫不客氣道:“兩者皆有。”


    宮官伸手輕輕捂住胸口,好似受傷道:“紫府真是好生絕情。”


    李玄都無動於衷。


    宮官從手腕上的銀鈴中取出一個紫檀木盒,道:“太陰十三劍的原版乃是刻於石壁之上,我自然無法將石壁直接取來,這木盒中所盛放的是十三麵石壁的拓印版本,當然,也絕對是最清晰的拓印版本,僅次於原版。”


    這時,寧憶也開口道:“李公子,你這次的遭遇我也有所耳聞,能夠從藏老人的手中拿到這顆屍丹,著實不易,若是李公子肯割愛此物,就當是寧某欠了李公子一個人情。”


    一位太玄榜第十人的人情,著實不輕了。


    李玄都也不想拒絕這個意外之喜,望向宮官。


    宮官將手中的檀木盒子丟向李玄都。


    李玄都沒有伸手去接,而是以人間世將盒子停住,掀開盒蓋之後,果然是十三張拓印碑帖,他隻是粗略一看,便可以確定這就是正宗的“太陰十三劍”,至於其中是否有疏漏錯誤之處,還要日後慢慢印證。


    李玄都反手將手中盛放屍丹的盒子丟擲出去,道:“我還是要提醒寧先生一句,屍丹煉成丹藥之後,隻是對將死之人有用,若是已死之人,恐怕還不能做到生死人、活白骨的功效,而且這畢竟是太陰屍的屍丹,若是被其借屍還魂,心愛之人的遺骸化作屍魔,則是好事變禍事,所以還望寧先生三思而行。”


    寧憶伸手接住這方玉盒,打開看過之後,道:“謝過李公子提醒,寧某絕不會魯莽行事。”


    李玄都將紫檀盒子收入“十八樓”中,道:“此間事了,李某也該告辭了。”


    宮官正要開口,卻被寧憶抬手製止,然後寧憶開口問道:“李公子可是要返迴齊州?”


    李玄都迴答道:“是。”


    寧憶又道:“李公子還是為了當年之事奔走?李公子可知道肉食者鄙的道理?”


    李玄都稍稍沉默,道:“我無話可答,隻能送給寧先生一句古人的詞。”


    寧憶道:“請講。”


    李玄都沉聲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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