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皺了皺眉頭,終於第一次正視李玄都,視線落在李玄都的雙袖之上。


    這一點傷勢甚至不能稱之為傷勢,連皮肉傷都算不上,對於一位天人境大宗師的體魄而言,不過一眨眼的時間便能愈合,真正讓老人感到驚奇的是,這一劍竟是能避開他的感知,如果出劍之人有顏飛卿的修為,那麽這一劍就真正能夠傷到他了,甚至還能重創於他,隻可惜此人的修為境界太低,不過玄元境,就算是他沒有任何防範,任由這年輕人刺上幾百劍,也傷不到他的半分根本。


    老人開口問道:“年輕人,這清微宗的‘北鬥三十六劍訣’是誰教給你的?”


    李玄都答非所問道:“我想起閣下是誰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閣下應該就是名列太玄榜第四的皂閣宗藏老人,隻是在我的印象之中,藏老人生得身材高大,高鼻深目,平日裏喜好身著斬衰喪服,卻不是什麽駝子。”


    老人平淡微笑道:“這世上知道老夫真容之人,不多,因為絕大多數見過之人都已經死了,你既然知道老夫的真容,想必與顏飛卿一般,出身相當不俗。”


    說到這兒,老人忽然想起先前他聽到的兩人對話,恍然笑道:“是了,方才顏飛卿稱唿你為‘紫府’,這倒讓老夫想起一個年輕晚輩,前些年的時候很是出了一番風頭,被江湖中人稱唿為‘紫府劍仙’,不但登上了那少玄榜的榜首位置,而且還名列太玄榜第十。”


    說到這裏,老人望向李玄都,勾起嘴角,就像看到高高在上的太後娘娘變成了農家村婦,威嚴深重的青鸞衛都督變成了街頭乞丐,讓人忍不住想要發笑。


    村婦和乞丐當然無甚可笑之處,可如果他們曾經的身份是世間最尊貴之人,從雲端跌落塵埃,然後又吃了一嘴爛泥,這件事本身就很可笑了。


    就像他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一樣。


    曾經被譽為謫仙人的紫府劍仙,曾經被視為最有可能踏足長生大道之人,同時也是四小宗師之首,論名聲之大,甚至還要在顏飛卿之上。可今天竟然變成了一個連先天境都算不上的玄元境。


    這可能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老人開口問道:“是該稱唿你紫府劍仙?還是紫府客?”


    被識破身份的李玄都淡然道:“李玄都就行。”


    老人笑道:“真是想不到,當年威名赫赫的紫府劍仙,一人一劍便讓大半個江北噤若寒蟬的劍仙人物,如今竟是淪落到了如此地步,要在這座小小的江湖裏打滾。”


    “人生無常,福禍相依。”


    “老夫至今還記得當年的紫府劍仙是何等恣意,隻憑手中三尺,便轉戰齊州、中州、蘆州、燕州四大州。最後更是橫渡大江,堂而皇之地進入江州,追殺那位出身於正一宗的仇家,一直殺到吳州,直到坐鎮天師山大真人府的正一宗長老親自出手,這才攔下了你的腳步。當時就有人稱讚你是四小宗師之首,最有可能繼承大劍仙衣缽之人。就連遠在京城的太後娘娘也曾聽聞你的名聲,說了一句若是此等俊傑人物可為朝廷效力,等同是多出萬餘精兵。”


    “老夫很好奇,當年的帝京一戰,你分明與顏飛卿等人勢不兩立,如今你墜境不止,從距離天人境隻有一步之遙的歸真境直接跌落到了現在這般田地,都說出神入化三境是一步一重天,你都不能算是從雲端跌落塵埃,簡直是要直接跌到陰曹地府去了,這些可都是拜顏飛卿等人所賜,可今日你們又是如何化幹戈為玉帛的?”


    說到這裏,老人毫不掩飾自己的譏諷之色:“如今的你在當年的你眼中,可能連螻蟻都不如吧?一隻腳都可以踩死的東西,老夫也萬萬沒有想到,大名鼎鼎的紫府劍仙竟然會落在我的手中,這算不算是陰溝裏翻船?”


    李玄都終於是開口道:“若是我沒猜錯的話,你現在應該是天人無量境?我從未將什麽人視作螻蟻,你若懷著這樣的心態,一味崇強貶弱,不能做到一視同仁,那麽你永遠也不可能走到天人造化境。”


    老人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譏諷道:“沒毛的鳳凰不如雞,你如今已是這般境地,還敢對老夫說三道四?”


    說罷,老人伸出一手,往下一按,李玄都頓時感覺身上好像多了萬鈞重擔,整個人動彈不得。


    老人冷冷道:“年輕人,既然已經摔到了泥塘裏,啃了一嘴爛泥,那就應該學會什麽是收斂,有句老話說得好,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這般以言語觸怒老夫,又有什麽好處?難道你還當自己是當年那個位列太玄榜第十的紫府劍仙?”


    話音落下,李玄都頓時承受不住,不得不單膝跪地,可臉上仍舊有血絲滲出。


    就在此時,顏飛卿終於出手,手中的“九陽離火罩”再度飛出,這一次足足變為寺廟晨鍾大小,罩內燃起熊熊真火,好似火龍盤旋纏繞,朝著藏老人當頭落下。


    藏老人冷冷一笑,絲毫不懼,嘿然道:“好一個老天師高足,好一個正一宗掌教,老夫今日就領教一下正一宗俊傑的手段。”


    幾乎就在老人話音落下的瞬間,一股兇厲之氣帶著滾滾淒厲哭嚎之聲驟然爆開。一時間竟是陰風四起,愁雲慘霧,圍繞著藏老人的身周飛旋轉,將他整個身體掩蓋其中。


    “九陽離火罩”轟然落在黑霧之上,無數熾烈真火化作數條火龍,翻滾咆哮不止,隻見得黑霧翻騰,其中隱隱有蒼白人臉浮現,扭曲哀嚎,駭人無比,可就是不讓“九陽離火罩”落下分毫,任由火龍將黑霧燒灼出一個個缺口,不過黑霧滾滾,轉瞬間就又缺口彌補。


    藏老人的身影在黑霧中若隱若現,忽然一聲輕笑。


    刹那之間,黑霧中響起千萬笑聲,乍聽之下好似風吼之聲,細聽之後又似是冤魂哀嚎。


    鬼笑入耳,動輒勾魂,攝魄殺人,無形無痕。


    這一刻,顏飛卿隻覺得眼前先是一黑,緊接著四麵八方出現一雙雙血紅的眸子死死盯著他,仿佛要將他吞噬殆盡。


    不過幾乎就在同時,顏飛卿髻上的發簪直接化作齏粉,蕩漾出一股淡青色氣機,驅散邪音,使他的眼前重複清明。


    顏飛卿雙眼中有太陽真火熊熊燃燒,瑰麗絢爛,他以“五雷天心正法”催動真元,張口長嘯,聲音如同炸雷聲響,卻又被壓縮在十丈方圓之內,來迴震蕩不休,瞬間壓過一眾鬼魅哀嚎之聲,就連黑霧也是翻滾不休,瞬間變淡許多。


    就在此時,顏飛卿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陽涎”。


    人有精氣神,天靈血屬神,中指血屬氣,舌尖血屬精。所謂“真陽涎”便是舌尖精血,為一個人身上陽氣最重所在。顏飛卿以純陽入道,他的一口“真陽涎”,可想而知。


    顏飛卿以血於虛空畫“純陽破煞符”。


    隻見紅光大盛,如初升紅日普照天地,黑霧遭遇紅光之後,好似積雪消融一般飛快散去,顯露出藏匿其中的藏老人。


    藏老人不是陰物鬼魅之流,而是活生生的天人境大宗師,卻是不怕這等專克陰氣鬼物的紅光,嘿然一笑,大袖一揮,一陣黑風裹挾著無數不知從何處飄來的白色紙錢席卷而至,紙錢飛向血符,好似飛蛾撲火,立時化作飛灰,但燃燒殆盡後的黑色灰燼卻是不斷沾染在血符之上,使得血符蒙塵,紅光晦暗,靈光大減。


    藏老人猶有閑情逸致道:“顏飛卿,你被張靜修傳了諸多寶物以及正一宗的掌教大位,再加上整個正一宗的底蘊供你修煉,這才有了今日的以純陽入道,可你終究是年紀太輕,道行太淺,如今靠著一件‘九陽離火罩’,就奢望能橫行無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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