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姝沒有再還嘴,美婦也沒有再喝罵,隻是目光閃爍不定。屋內的氣氛一時緊張地仿佛如冰凝滯,挨著雲姝的前腳後腳就輕聲進來的小杏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門邊角落,一如既往地努力假裝不存在,唯有雲姝反而旁若無人般地不時翻轉雙手烘烤取暖。


    乳娘很快就泡了茶過來,先在雲姝旁邊放了一杯,而後顫顫驚驚地走到美婦旁邊,將她的冷茶也換了:“姨娘請用茶。”


    美婦想也不想地就覆上那茶杯,準備抓起杯子摔向乳娘,乳娘咬了牙,有些絕望地準備被迫承受這番怒火。


    雲姝卻已仿佛料到她的舉動,她的手才一動,就淡淡地道:“大過年的,我這裏也沒個燙傷藥,想必姨娘也不希望我大動幹戈地跑去找侯爺夫人要吧?”


    她這麽一句,美婦果然住了手,冷笑道:“你私自出府,還敢去見侯爺夫人?”


    “養不教,父母之過。我固然會被責罰,姨娘你恐怕也是落不得好,姨娘剛剛受了那邊的氣,難道還想被訓斥不成?”這一句雲姝雖然說的從容,卻唯有她自己才知道已緊張地提起,眼角更是密切地注視著美婦的反應。她這個親娘是不是聽到風聲才專程過來逮她現行的,下一秒就會知道。


    “你……”隻見美婦臉色一沉,鬆開杯子斥道,“你們都出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進來!”


    她既然這樣反應,想必這事應該還沒捅到別處,雲姝稍稍放了心,吩咐剛逃過一劫卻還在原地猶豫的朱氏:“乳娘,你們且先退下,把臉敷一敷,免得明兒被人看見了又要說三道四。”


    “小姐……”


    “退下!”


    “是……”總覺得今日的小姐格外威嚴難違,乳娘隻得忍著擔憂,帶著女兒一起退了下去,小杏也緊跟著離開這是非之所。


    等她們走了,雲姝才不疾不徐地站起,捋起衣袖,先掬水徹底洗去臉上的黑灰,再不疾不徐地擦幹了臉手的水珠,而後將毛巾整齊地掛好,這才施施然地轉身。


    燭光搖曳,映的她一張麵容幾乎猶如出水芙蓉般清麗動人,然而左額頭之上一塊大如銅錢的疤痕卻硬生生地破壞了這種感覺。疤痕皮膚猶帶粉色,明顯是不久之前才受的傷,其實十分顯眼,倘若不是之前臉蛋被黑灰塗得亂七八糟,又被亂發帽簷遮擋七八,這樣的印記必定早就讓人印象深刻。


    看到這疤痕,一副畫麵立時閃現腦海,美豔婦人立時下意識地轉移了目光,但看著雲姝慢條斯理坐迴位置,又慢條斯理端茶淺啜的樣子,一股氣兒又衝了上來:“死丫頭,你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我剛才說了好幾句話,姨娘問的是哪一句?”雲姝悠悠然地吹了吹熱氣,又輕啜了一口,仿佛喝的根本不是粗茶,而是上好的香茗一般。


    “死丫頭,你別給老娘懂裝不懂!”美婦厲聲喝罵,盡管心中發虛,還是試圖以多年來的積威來震懾眼前這個一直以來都是懦弱沒用,今兒卻突然一下子變的陌生詭異的女兒。


    “姨娘說話好生沒頭沒腦,莫不是姨娘今日酒吃多了,有些醉了不成?”雲姝抬起明澈的目光,定定地看著她,“若是醉了,姨娘應該趕緊迴房歇著才是,我這裏病氣重,要是過到姨娘身上去,那可就不好了。”


    “病氣?哼……你少給我裝模作樣了,瞧你的樣子,恐怕你的病早好了吧?我問你,你一直裝病,是不是就為了好暗地裏經常溜出去鬼混?”


    “鬼混?我才不過十三虛歲,姨娘覺得我已經到了鬼混的年齡了麽?再說,就算是我想出去鬼混,也應該換身好衣裳,好好地打扮打扮遮擋遮擋吧?”雲姝微微抬眉,眼含譏笑,“這幅樣子出去,姨娘覺得有哪個長了眼睛的正常男人會看上我呢?我雖然遺傳了姨娘的幾分姿色,可哪裏比得上姨娘您這般……”話到尾音,雲姝故意收住,任憑美婦自己去揣測未盡之意。


    “你……”美婦果然噎住,臉色紅了又白,目光本能地飛瞥過她額頭的傷疤,心頭不覺發怵,忙飛快移開。


    “怎麽,姨娘覺得我說的不對嗎?”


    “你少給我扯這些有的沒有的,我問你,你是怎麽溜出府去的?今兒個是不是早就不是第一次了?還有,你溜出府去都做了些什麽?”定了定神,美婦重新挺直脊背。


    “除了出去透透氣看看花燈,我還能做什麽?”


    “這話鬼才會信?你別以為不告訴侯爺夫人,我就拿你沒法子了!”美婦冷笑。


    “姨娘的法子自然是多的,做事又素來果斷,收拾兩個奴婢自然是不在話下的。”雲姝也冷笑,手指故意地又拂過左額頭。乳娘母女確實是她的軟肋,隻可惜現在的雲姝已經早不是以前的雲姝了。


    又來了,又是這般伶牙利嘴地話裏有話,這般渾然不見半絲口拙膽小的神情詭異,要不是這張臉明明就是自己那個賠錢貨的樣子,都差點以為她是另外一個人了。


    另一個人?被堵的滿腹驚惑的美婦倏地想起一個月前的那一天,以及自從那一迴她醒來之後,眼前這個女孩兒一直給她的怪異感,雖說自己每一迴教訓她拿她出氣的時候,她都看似害怕地低頭,可細想起來,與其說是害怕,更不如說是當耳邊風,今兒個更是這般的態度口吻……莫名的,一句話突然衝動地脫口:“你不是我的姝兒!”


    難怪都說知女莫如母,盡管是個沒有半點慈愛心的惡母,可她終究還是認出來了。不過,既然認出來又能如何,她雖然佯裝失憶,可實際上她在接受這個身份的同時也早已一並接收了原主的記憶了,就算她心裏再懷疑,沒有切實證據,人家也隻會說她胡言亂語、怪力亂神。


    “嗬嗬……姨娘,我看你是真的喝醉了,連這種胡話也說的出來。我若不是雲姝還能是哪個?姨娘總不會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認不出來了吧?”


    “我的姝兒……性子根本不是你這樣的……”她越淡然,美婦越覺得駭然,不自覺地連聲音都抖了。那一日,她親手探過那個死丫頭的鼻息,當時明明像是已經沒氣了的……後來卻硬是又活了過來,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太過緊張感覺錯了,可如今……


    “我的姝兒?這會姨娘想起我是你的女兒了?”雲姝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地道,“怎麽當初姨娘親手將我從樓上推下去時,就沒想到我是你的親生呢?”


    “你……你你……你胡說什麽?我什麽時候把你推下樓了?”美婦的麵色刹那間一片雪白,要說先前那仿佛一語雙關的話還隻是讓她心驚,此時此刻她簡直就是被五雷轟頂了。


    這個小賤人……她……她不是摔傷了腦袋什麽事情都不記得了嗎?


    “哦,對不起啊姨娘,我本來早就該告訴你我已經恢複了記憶,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了。隻是覺得那天的事情終究是不大愉快,也實在有失體統,要是讓父親和母親知道了,隻怕對姨娘沒有半點好處,所以我想來想去的,還是瞞了下來。隻是心中始終鬱悶的慌,所以才偶爾出去散散心。不曾想,我如此為姨娘著想,姨娘卻反而還是時不時地拿我出氣。唉!都說天下隻有為人父母不易的,可誰人知道其實這為人子女的有時候卻是更為艱難啊!我想任誰得知我小小年紀就已經從鬼門關裏走了一遭,都會原諒我的性情大變吧?姨娘,你覺得呢?”


    雖說身上穿著輕薄保暖的錦袍,旁邊放著暖暖的火盆,可在一道又一道驚雷下,美婦還是打心底裏感覺到一股刺骨的寒冷。要不是她此刻正坐在位置上,恐怕當場就能驚暈了過去。


    雲姝慢條斯理地說了一段,也沒指望她馬上迴答,自顧自地又端起茶緩緩地喝了兩口,等著她把這道驚雷先消化了。


    半響後,美婦才終於喘過氣來,也想要去端茶掩飾神態,卻發現自己的手正抖得厲害,連帶地茶杯都在震動作響,端都端不起來,不由驚怒地索性將茶杯一袖子掃在地上。


    “就算你都知道了又能怎樣?”借著摔杯的氣勢,美婦色厲內荏地喝道,“別忘了我是你的親娘,你要是敢出賣我是會被天打五雷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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