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在水住的屋子看得出來是日日用心收拾過的,窗明幾淨,高案與榻前的紫檀木幾上,都還擺放著新摘的花卉。


    這時節正值菊花盛開。


    粉白獅子、桃花春水、鴛鴦荷、銀沙玉帶……累累插於瓶中,雖然都是名品,單論每一朵也是精心挑選過的,但插到一起卻是雜亂無章。隻看一眼,衛長嬴就知道肯定是蘇翡羽跟蘇赤羽所為,宋在水眼光頗高,下人們哪裏敢隨便插一瓶花就打發她?必然要認真琢磨的。


    看了眼四周,蘇翡羽姐弟都不在,大概是想讓衛長嬴專心勸說宋在水,姐弟兩個自己避開、或被勸說避開了。


    衛長嬴看了眼自己帶來的兩個晚輩:「你們去找翡羽、赤羽。」


    沈舒顏跟季伊人依言同蘇家的下人出去後,衛長嬴才走到榻邊,伸手撈開了點菸色紗幕,輕聲道:「表姐?」


    從縫隙裏看進去,宋在水穿著雪青色地暗紋中衣,肩上虛虛搭了件杏子紅的外衫,麵朝榻內側臥,烏黑的長髮散得滿枕,靜靜的躺著,像是睡著了,根本沒聽到她的話。


    衛長嬴吩咐:「你們都出去。」待人都走了,她動手把紗幕扣入兩旁的金鉤,俯下身,用力把宋在水扳過來,低喝道:「你怎麽了?!」


    宋在水力氣自然沒有她大,掙紮了幾把還是被她按成了仰臥——這時候就可以看到,她眼睛紅腫成兩個核桃,睜都睜不開了,也不知道哭了多久?


    衛長嬴微微發愣:「……怎麽哭成這樣?這麽多天了……是蘇五表弟在外麵有了人?」


    宋在水不作聲,隻是推著她手。


    因為推不動,過了片刻,她終於啞著嗓子道:「你不要煩我!」


    「我好容易才盼來的女兒,昨兒個才滿月!為了你,我今兒個就趕過來了,你居然還嫌我煩你?!」衛長嬴半真半假的抱怨,催促道,「究竟怎麽了?即使蘇五表弟外麵有了人,橫豎他現在人不在帝都,趁這機會,我給你去來個斬草除根!等他迴來了,我替你教訓他!你要怎麽樣盡管說!把自己關在房裏哭得這昏天地暗算什麽事?」


    見宋在水不為所動,她想了一想,又換番說法,「好吧,你縮這裏傷心,你知道翡羽跟赤羽這兩日過的都是什麽日子?!我跟你講,我剛下車來,要不是看四周建築是對的,差點以為是走錯了人家,到了什麽荒山野外呢?這女眷進來下車的地方,下人都憊懶成這副樣子了——今兒個還知道我要來都沒收拾,何況是平時?如今五表弟不在家裏,翡羽、赤羽就指望你了,你就這麽做母親的?」


    誰知她不提「母親」二字還好,一提「母親」,宋在水忽然之間嚎啕痛哭!


    衛長嬴愣愣的鬆開按住她的手。


    就見宋在水抱住肩,整個人倦縮成團,哭得歇斯底裏,毫無她一貫給人的「閨秀楷模」風儀!


    「……這……這到底怎麽了呀?!」衛長嬴真心不知所措了。


    她覺得自己跟宋在水算親近了,兩人都是父母的獨生女兒,都沒有親的姐妹,也都跟堂姐妹不怎麽說的來——表姐妹兩個向來就跟親姐妹一樣,彼此之間根本不見外,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之前信被宋在水拒看,衛長嬴以為這事情恐怕是不好落紙,那自己親自過來,想來宋在水肯定會告訴自己吧?但現在宋在水哭得悲痛欲絕,卻絲毫沒有傾訴之意?


    衛長嬴隻好給她遞帕子:「表姐你哭累了跟我講?」


    然而宋在水哭累了,卻送起了客:「你女兒還小,你迴去看女兒吧,不要為我耽擱辰光了。」


    「那魏宮老人到底跟你說了什麽事情?值得你這樣尋死覓活的?」衛長嬴當然不肯走,皺著眉道,「表姐你可不是這種人……當年要嫁給申尋你都沒有這樣……」


    哪知她話音未落,忽然宋在水從床裏摸出一物,狠狠砸到了地上!


    「哐啷」一聲,一柄羊脂玉如意就這麽被摔了個四分五裂!


    宋在水滿麵肅殺之氣,怒喝:「你再提這些人這些事,信不信我跟你拚了?!別以為你是衛家大小姐!我就怕了你!!!」


    衛長嬴呆了好半晌,看著宋在水發作之後重新躺了迴去,才吃吃道:「不提就不提……但你……你這是?」


    良久宋在水都不作聲,衛長嬴怕再刺激了她,以前的事都不敢講了,因此翻來覆去就是問她緣故、勸她顧念身體、跟她提子女……說到後來衛長嬴也沒了詞,因為沒有下人在,屋子裏沒有茶水,她唇焦口躁的,也有點心灰意冷,道:「我原以為我們情如嫡親姐妹,你有心事不想跟旁人講,總肯和我說的……卻不想你……唉……」


    這番話沒能讓宋在水感到歉疚和出聲,反而讓她哭得更加厲害——衛長嬴隻好悻悻的繼續道,「我帶了顏兒跟伊人來,你要不介意的話。我讓她們留下來給你管幾日家,等你想開了她們就迴去——翡羽和赤羽,我也接走,他們姐弟兩個太小了,你如今諸事不管,隻靠管事看著,幾日也就罷了,日子長了,人懈怠下來……偏如今五表弟又不在家。你說成麽?」


    宋在水好半晌才低聲道:「多謝!」


    「其實翡羽跟赤羽未必肯跟我走,到底你是他們的母親,你在這裏,他們如何肯離開呢?而且你如今這樣久的不視事,外頭已經有了風聲議論……」衛長嬴見她迴話了,就試探著多說幾句,「雖然你跟前的人口風緊,你尋找前魏宮人的事情,隻有藏凝跟我知道,可時間長了,議論多了,對蘇家總是不好——憑什麽為難的事情,總有過去的時候,表姐你向來百般道理不用人講,何必效仿我們這種俗人,想不開了就縮榻上不起來呢?」


    她在榻邊站著,許久,低嘆一聲,出了門。


    宋在水現在的大使女玄鳥紅著眼睛過來行禮:「衛夫人,我家夫人?」


    「慚愧,我也沒能勸她現在就想開。」衛長嬴嘆了口氣,「你帶我去看看翡羽和赤羽吧,宋表姐許我接他們去沈家小住些日子……哦,我把顏兒跟伊人留下來,給你們府裏搭把手,免得大管事們爭論起來耽擱事情。」


    玄鳥失望的應了一聲,吩咐人進內室去伺候,自己領衛長嬴到了安置蘇家小姐弟的屋子。


    進去後就看到沈舒顏跟季伊人正一人一個,手把手的教蘇家姐弟兩個什麽。


    見到衛長嬴進來,四人忙停手正衣,行禮問安。


    「都不要拘禮,在學什麽呢?」衛長嬴心事重重,但在晚輩們跟前還是強顏歡笑,問。


    「甥女在跟沈表姐學算術。」蘇翡羽道,「學了之後可以幫母親看帳本。」


    「你們沈表姐的算術,還是咱們家裏黃姑姑指點的,你們不如跟姨母去沈家,讓黃姑姑教你們好不好?」衛長嬴思索了一下,微笑著問。


    蘇翡羽連想都沒想:「謝姨母厚愛,但家裏大管事也會這個的,就不勞煩黃姑姑了。」


    「你們母親剛才說,她這兩日身體不大好,所以想把你跟你弟弟送到姨母那裏住幾日。一來免得你們沒人照顧,二來也讓你們母親專心調養……」衛長嬴話沒說話,蘇翡羽又再次拒絕——衛長嬴看她堅持,而蘇赤羽不怎麽懂事,樣樣順著姐姐說,心念轉了轉,就沒再強邀,隻道:「既然這樣,那我留你們沈表姐與季表姐下來陪你們好不好?」


    這次蘇翡羽欣然答應,鄭重謝了她。


    衛長嬴就把沈舒顏和季伊人喊到一旁叮囑:「你們兩個明年就都要出閣了,眼下留在蘇府,既是給你們宋姨母幫忙,也是給你們練手機會。但記住前者才是重要的——到底這裏不比沈家,切不可為了練手過多攬權!」


    沈舒顏跟季伊人都應了。


    衛長嬴又讓她們遇事——尤其是跟宋在水有關的,及時派人到沈府稟告。


    她獨自迴了沈府,沈藏凝已經在等著。


    聽說她也沒能勸說宋在水吐露實情,覺得很詫異:「到底什麽事情這麽難出口?」


    「宋表姐不肯說,難道還能嚴刑拷打嗎?」衛長嬴道,「惟今之計,是從前魏宮人那裏下手了。當初宋表姐是找前魏宮人,又沒說找某一個宮人。可見隻要是在前魏宮裏伺候過、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沈藏凝感到有點棘手:「這樣的人恐怕不太好早,一來帝都淪陷那年,很多宮人遭受了屠戮,隻看五表嫂她也是從上京起找到三嫂您生舒媺時才找到一個就知道這難找的程度了;二來……」


    衛長嬴沉吟著打斷了她的話:「其實對於宋表姐的心事,我大概有了點眉目。隻是這種事情……我是說這件事情,不找幾個人證實下,我也不敢妄測。」


    沈藏凝好奇的問:「是什麽?」


    「仇寶娘好歹在宮裏待過幾年,雖然她進宮日子短,但身份不同尋常,興許她那裏可以打聽點什麽。」衛長嬴沒有迴答她,而是道,「還有皇後娘娘跟前的孫默孫公公,仿佛聽說也是前魏時候的人,早年就進了宮——沒有七成以上把握,我不能就這麽去問宋表姐。」


    她有點心不在焉,「過兩日我進宮一趟……出來了再說吧。」


    沈藏凝不滿道:「提前給我說一點也不行嗎?」


    「不行!」衛長嬴幹脆的道,「你迴家去吧,這件事情不要再猜測了,更不要透露給任何人!」打發走沈藏凝,衛長嬴迴想著方才跟宋在水見麵的經過,漸漸覺得渾身都沒了力氣,失神呢喃,「……希望不是真的……怎麽會這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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