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藏鋒召集眾將後,說了劉家求援的事,自己卻沒有表態,而是詢問起了麾下將士們的意見。


    「東胡是劉家的地盤,與咱們西涼軍可沒什麽關係,東胡軍自己不爭氣,守不住先人產業,憑什麽要咱們西涼的兒郎替他們去拚命?」


    脾氣最暴躁的宣威將軍洪金才聽完劉家求援幾個字,就不滿的叫嚷了起來,「何況咱們當初動身倉促,輜重都沒帶齊。若非衛家幫忙從南方購了糧草來,兒郎們飯都吃不上了!如今雖然糧草接了上來,可除了京畿之外,這大魏天下有幾處太平的?老閥主與襄寧伯都遭了不測,幾位老爺也都沒了,公子們都還小,夫人們尚在春草湖畔的別院,大軍若離去,萬一那些亂民殺過來……」


    「但老閥主與襄寧伯、並幾位老爺、公子都是死在了戎人手裏。」也不是所有人都跟洪金一樣想,他話還沒說完,比他高一級的壯武將軍盧升年便不冷不熱的道,「如今劉家提到此事,咱們西涼軍若無表示,必會招人非議,有驃騎大將軍的聲譽!」


    聽盧升年這麽說,好幾個雖然還沒表態、但私心裏也覺得此刻揮師北上沒什麽實質的好處的將領都皺起了眉。


    所謂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劉家抬出這個理由,沈藏鋒倘若拿不出來足夠的藉口,那他自己不孝的帽子是被扣定了不說,連帶西涼軍往後都要被看低一眼——跟著一個不孝不義的主帥,能不氣弱三分嗎?


    當初沈藏鋒晚了一步沒能救下父兄叔侄等家人,釀成終身遺憾,激怒之下何嚐不想率大軍直指草原、報仇雪恨?然而將行時,軍需官拿著輜重冊子跪在他馬前到底把他勸迴了理智。


    從沈藏鋒個人來說,他自是萬分渴望殺入戎人王帳,提了戎人大可汗的人頭迴來祭祀家人。但現實是西涼軍要真的揮師北上去跟戎人拚命,能不能殺到王帳不好說——畢竟即使輜重足夠,王帳也是可以遷移的——逐鹿中原是肯定不會有西涼軍太多的事情了,戎人又不是紙糊的。


    何況戎人大可汗不是當初秋狄的大單於穆休爾能比的,雖然穆休爾被評判為雄才大略,但他當時剛剛鬥敗兄弟任大單於,還沒坐穩位置,又因急於穩定地位,才會犯下貪功冒進之過,以至於一步錯步步錯,最後自己身死,使得秋狄人心大亂,紛散而去。他本身的才華,根本沒有什麽發揮的機會。


    這才有西涼軍沒有怎麽損耗大勝特勝的戰果,絕非狄人真的不堪一擊。


    戎人大可汗任汗位已經幾十年了,膝下諸子雖然爭位的厲害,可就是攻入帝都的那位三王子也不敢妄想動搖父汗的地位。所以討伐戎人,肯定要做好了正麵交鋒的準備。


    正麵交鋒就意味著損失。


    有道是慈不掌兵,從沈藏鋒到被他召來的諸將,都是見慣生死的人,何況西涼軍也不是隻會跟著潰兵撿便宜、打不了硬仗的軍隊。隻是打得起跟劃得來是兩迴事。


    即使沈藏鋒至今沒有吐露往後的打算,但洪金等人心裏有數,大魏如今隻剩一口氣了,接下來改朝換代是必然的。


    他們手裏有天下三大邊軍之一的西涼軍,在亂世之中占了極大的便宜。


    若是為了報仇把這支大軍給打殘了,那麽即使報了仇,接下來沈家能不能自保都是個問題,天下?天下跟支殘軍有什麽關係?


    再說帝都淪陷中死的是老閥主,雖然是舊主,到底不是他們的骨肉至親。


    所以諸將此刻心照不宣,都希望能夠保存西涼軍的實力,而不是過早的被消耗。


    於是盧升年話音剛落,就有人出來反駁:「此言差矣!當初亡於戎人之手的人,難道僅僅隻有老閥主嗎?海內六閥,二顧裴錢周、鄧霍閔張這些世家,哪家與戎人沒結下血海深仇?更不要說帝都上下數萬戶百姓,還有各家的奴僕……與戎人之仇是天下人的,難道這次劉家求助,天下人都馳援東胡了不成?」


    這人這麽一說,眾將紛紛附和。


    更有人道:「其實戎人三王子業已伏誅,要說老閥主的仇,也算已經報了……當初大將軍不是已經拿了戎人三王子的首級祭祀老閥主了?」


    上首沈藏鋒神色不動,心下卻是無無奈的一嘆:當初西涼軍跟青州軍匯合後,收復了帝都跟燕州,受限於輜重不得不暫緩用兵,先行休整和籌糧,可這一停戰,早先被血仇壓下的矛盾卻趁機爆發了出來。


    西涼族人的小動作、燃藜堂的伯侄爭權、蘇家的長子奪位……經過這些事情下來,沈蘇之間都劍拔弩張了,又談何聯手擊戎?


    更不要說今日這一議,很明顯底下人的小心思都已經生了出來。


    他雖然可以強壓眾人同意支援劉家,但這麽一來士氣也可想而知……


    「話雖如此,但誰都知道戎人兇悍,非邊軍不能抵擋。」見主帥沒有說話,盧升年皺起眉,道,「再說這番話在這裏說說也還罷了,拿出去說,實在有失我西涼軍的氣勢,反而惹外人笑話。」


    沈藏鋒心中天人交戰,私心與理智較量不歇,片刻後,看向上官十一:「十一以為如何?」


    「我以為不如迴去。」上官十一雖然比以前大方了很多,但麵對濟濟一堂的景象,還是透露出緊張之色,說話時不自覺的抓緊了袖子,道,「實際上如今留在帝都沒什麽大的好處,接下來恐怕還會更麻煩。」


    「迴去?」眾人一愣,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返迴西涼。


    洪金就有些不樂意了:「咱們好容易才到了中原來,現在卻要迴去,這不太好吧?」


    「但如今大魏未亡。」上官十一盯著自己跟前的地麵,細聲細氣的道,「咱們留在帝都,就要拱衛皇室。」


    「魏帝不過是個傀儡,若非咱們大將軍……」洪金話說到一半,被沈藏鋒看了一眼,忙住了口。


    卻聽上官十一耐心解釋:「縱然魏帝是傀儡,但他在一日,大魏就在。」


    「大魏既在,沈家身為魏臣,豈能不拱衛皇室?」


    話說到這兒,洪金也反應過來了,臉色就是一僵:是啊,現在整個天下都知道魏帝隻是個傀儡,因禦林軍糜爛、玄甲衛全軍覆滅,申氏如今手裏連一兵一卒都沒有,全靠沈、蘇力主,這申家的皇帝才能安好的住在皇宮裏。


    一旦有人覬覦帝都,如今宮中那一位能有什麽辦法?還不得留守此處的西涼軍、青州軍來抵擋?


    兩大邊軍雖然強悍,但哪怕他們都不理會劉家的求援,全力以赴守帝都,也未必有信心守住這整個天下的野心!


    再說真不管劉家的話,萬一東胡守不住,戎人與國中亂民南北一夾擊……


    之所以現在國中還沒人來攻打帝都,完全是因為正月裏天下士族紛紛馳援京畿,難得的出現了士卒齊心協力的一幕。而亂民中先冒頭的幾股勢力還沒準備好、或還沒打算現在就跟正規的邊軍拚上,所以沉默了下去。


    如趙幹還主動讓出了豁縣。


    可往後就不一樣了。


    隨著亂民的勢力越發龐大,天下越發混亂,遲早有人會按捺不住把目光投向帝都的。


    到時候不管是誰拱衛帝都,那都逃脫不了代大魏守土的責任。


    哪怕把申氏趕下台自己稱帝也一樣——帝都就是帝都,有誌改朝換代的,誰不想占了此處?


    「更何況老閥主去後,族中人心動盪,頗為不穩。雖然有五老爺並大公子在西涼坐鎮,但恕我直言,無論是五老爺還是大公子都太年輕了,未必能使族人心安。」上官十一繼續道,「橫豎大將軍繼續留在此處也沒什麽實質上的好處,不如先迴西涼,穩定族中,養精蓄銳,以望中原!」


    上官十一私下對沈藏鋒以「沈兄」相稱,但在諸將跟前,為了維護沈藏鋒的威信,還是以其將職稱唿的。


    此刻聽了他的話,室中一片安靜,人人都陷入了深思之中。


    半晌後,沈藏鋒環視左右,詢問道:「十一此計,爾等以為如何?」


    還是急性.子的洪金先開口:「大將軍,末將以為上官先生所言甚是!」他是堅持不去幫劉家的,隻要不幫劉家,眼下暫時什麽都好說——反正主意是上官十一提的,出了差錯頭一個要問上官十一。


    「所慮者卻是西涼遠離中原,一旦我等迴去了,會不會放任亂民坐大?」盧升年卻恰好跟他相反,不放心的問。


    上官十一略作思索,便搖頭道:「亂民坐大是必然之事,畢竟想要橫掃天下,平定叛亂,非三大邊軍聯手不可,單憑西涼軍是做不到的。既然不能平定天下之亂,那隻能任他們去了。畢竟按照眼下的情況,即使如今北麵沒有戎患,三大邊軍聯手平亂也不太可能。假如隻靠西涼軍四處鎮壓亂民,隻會惹得亂民一起視西涼軍為眼中釘肉中刺……最重要的是沒有這個必要,亂民善驅無辜為前鋒,以精兵與之相換,哪怕一換數十也是劃不來的。更會大量損耗輜重。還不如迴西涼去積蓄,等亂民彼此攻伐,決出勝負之後,再出麵平叛!」


    總而言之,上官十一的打算,就是覺得現在改朝換代的苗頭雖然已經很明顯了,到底誰會是這個改朝換代的一派卻還含糊不清。沈家跟蘇家看起來實力最強,然而也隻是相對來說很強,還沒強到可以打包票橫掃天下的地步。


    為了不折了這份優勢,不如先迴桑梓去,一來落實沈藏鋒的新任閥主身份,二來甩了拱衛帝都這個包袱,又依靠著沈家根深蒂固的西涼、幾年前才把秋狄打得分散,可以說迴了家鄉就是高枕無憂,可以專心發展和積蓄。


    再覷準機會摘桃子……


    「若是之前,咱們迴西涼也就算了。但現在劉家已經求援了,咱們這樣一走了之,會不會被認為怕了戎人?」上官十一的主意雖然聽起來不錯,但實際推敲一下,卻還是有很多破綻。


    不過他既然提了出來,這些破綻自也考慮了後手:「若咱們西涼也有邊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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