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風雪中,破舊到了四麵漏風的馬車在兩匹駑馬的拉扯下艱難的跋涉著。


    車外,十餘名神情疲乏萬分、卻仍舊保持著警惕的騎士拱衛四周,踟躇而行。


    騎士中散著數匹駿馬,空鞍上積了數寸厚的雪。偶爾落下一隻膽大的麻雀,蹦跳一陣,倏忽飛走了。


    在馬車附近,另有兩行蹄印向遠處,似是這支隊伍派出去的斥候。


    這一行人都沉默而行。


    隻有馬車裏不時傳出劇烈的咳嗽聲,讓車外的鄧宗麒不時皺眉,露出擔憂之色。


    車內,神情木然的沈舒景扶著咳嗽得死去活來的鄧彎彎——他們這一行人裏,領頭的裴愾、鄧宗麒和顧夕年都是在東胡和西涼這種苦寒的邊疆之地磨礪過的,雖然寒天倉促出行,但也不至於生病。


    而女眷中,衛長嬴與顧柔章都習得武藝在身,也在西涼待過,所以除了疲憊些,倒還無事。一行人裏以鄧彎彎和沈舒景的身體最嬌弱,不過沈舒景到這會雖然因為傷痛與家人永訣,原本靈秀的女孩子竟有些木木的,身體倒還成。


    但鄧彎彎卻是從他們突圍後的次日就染上了風寒,高燒至今不退不說,這咳嗽是越發的厲害了。


    他們現在雖然離帝都已經有一百多裏,中間還隔了幾座小山坡,大雪亦能掩蓋行蹤,想來不至於會遇見大股戎人了。可這年頭盜匪多如牛毛,突圍之後,他們的侍衛卻隻剩了區區十餘人,慢說是大規模的匪徒,就是縣中大戶心懷不軌一點,都難以應付。


    還是不安全。


    所以中間雖然看到城池,但因為隊伍裏幾人都沒有可靠的親信或族人在內中,甚至不敢靠近。


    之前經過幾個小鎮時,鄧宗麒獨自潛入進去想找個大夫,卻發現這些地方大抵是十室九空,連個活人都難找到,更不要說大夫了。如今鄧彎彎也隻能就這麽跟上隊伍。


    好在前日鄧宗麒找到了一駕馬車,雖然破破爛爛的擋不了什麽風,總算能讓女眷們上車休息下了。


    這時候衛長嬴也趁著有了馬車,一樣樣的從自己包裹裏翻出來的大大小小的瓷瓶、木瓶——黃氏的預備果然是派上了用場,但是且慢!


    她把瓶瓶罐罐都翻了出來,繼而……與顧柔章麵麵相覷:「應該是哪個?」


    「真有能治風寒的藥在裏頭?」顧柔章看著不大的車廂裏琳琅滿目的場景,懷疑的問。


    衛長嬴遲疑著道:「應該有吧,黃姑姑說,常用的藥都在裏頭了。風寒可不是常會用到的?尤其如今天冷,黃姑姑她……最仔細不過,不可能不備進去的。」想到那個忠心耿耿的老僕,衛長嬴心下一痛,頓了一頓,才能把話說完。


    「這麽說來,你從前染上風寒時,黃姑姑一準也給你吃過?」顧柔章拿起一個瓷瓶撥開,道,「你看哪個像呢?」


    「……這,我最近一次染上風寒,是出閣前的事兒了,那時候,黃姑姑還沒伺候我呢。」衛長嬴打開另一個,倒出一把朱色藥丸,聞了聞,「這個味道不太像。」


    顧柔章聞了聞自己開的那瓶:「是什麽樣味道的?」


    「呃,當時喝的是湯藥……那麽多年了哪裏還記得?」


    「那你怎麽說不像?」


    「……猜的。」衛長嬴咬了咬唇,把藥遞給鄧彎彎,「彎彎,你聞聞看?若是覺得好過的,興許就是?」


    顧柔章忙叫道:「慢著慢著!黃姑姑給你的都是些什麽藥啊?不會有不能亂吃的罷?」


    「我也不知道,當時時間緊,姑姑就說,路上可能會用到的,都放進去了。」衛長嬴被吹進車裏的冷風吹得微微發白的臉上泛起尷尬的紅暈,「我平常也沒問過姑姑的藥。」


    她身體好,除了懷孕跟生產外,也就是忙起來黃氏會給她配點補充精力的補藥……但那些都是現熬的,跟藥丸又不一樣。衛長嬴對醫道一無所知,此刻頓時犯了難。


    先前黃氏有說過,讓她抓隻小獸試試藥性再說。可現在,這冰天雪地的……到哪抓小獸?


    「唉,可惜子鳴族兄不在。」顧柔章是看了這個像那個也像,連拆十幾瓶藥後,她頹然往車壁上一靠,伸手摸了把神智已經有些恍惚、連答話的力氣都沒有的鄧彎彎的額,隻覺得觸手滾燙,心下暗驚,喃喃埋怨道,「我二哥書讀的據說是比子鳴族兄還好,偏他不爭氣,竟沒看過醫書!」


    早先鄧彎彎才發熱時,一行人正在曠野,都是束手無策——冰天雪地的知道治風寒的方子都沒地找草藥去。聞說衛長嬴的行囊裏有藥,而且還非常齊全,眾人都是大喜。


    結果接下來大家開始群策群力的分辨哪瓶藥是做什麽的……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一瓶能定準。


    也不能全怪顧夕年這些人讀書時沒多看幾本醫書,因為黃氏給衛長嬴備了大大小小足足幾十瓶藥!


    照著她給衛長嬴交代的那就是幾十種藥,這……


    所以一直到現在,都不敢給鄧彎彎服藥。


    「也不知道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會不會遇見什麽懂行的人?」衛長嬴蹙著眉,打開焐在裘衣裏的水袋喝了一口,覺得水溫還熱著,就小心翼翼的托到鄧彎彎唇邊,低聲道,「彎彎,喝點水。」


    他們出行時,人人都記得帶點細軟,也記得帶點幹糧,甚至記得帶了點傷藥。


    惟獨忘記了帶水。


    其實記得也不會帶多水的,太重了。


    何況現在冰天雪地的,滿地的雪不就是水麽?再說即使不下雪,帝都左近也是有許多水源的。


    問題是他們也忘記了帶燒水的器皿,導致一行人好容易擺脫了出城時戎人的追殺後,不論體質虛弱與否,都隻能飲雪解渴。


    後來察覺到沈舒景跟鄧彎彎承受不住,衛長嬴與顧柔章隻得自己含了雪,待雪在口中變成水後,哺餵兩人。


    如今這點熱水還是昨晚好容易尋到一隻殘破的瓦罐,又是鄧宗麒冒雪找了點柴火,一點點燒了這麽一水囊的熱水。


    所以餵完鄧彎彎水後,衛長嬴立刻將水囊重新放迴裘衣裏,以自己的體溫焐著,盡量防止它變涼。


    ……這一路的艱險,對他們這些生於錦繡堆中的人來說是從前難以想像的。


    不知不覺中,離開帝都時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竟漸漸的被一件又一件的難事兒掩埋了。


    心痛當然不可能這麽快就遺忘,可這數日來,眾人必須應對著種種難關,幾乎根本沒有辰光去多想。


    那些沒有離開帝都的親人,那些走東門突圍的親人……那些忠僕……那些人……從前的一切……


    甚至連迴望帝都一眼的功夫都很少有。


    「咳……」鄧彎彎又咳嗽起來。


    「一直這樣拖著不是辦法。」顧柔章拉了拉沈舒景,讓已經攙扶了鄧彎彎兩個多時辰的她和自己換了個位置,撫著鄧彎彎的背,低聲與衛長嬴商議,「要不叫祥之過來,先讓彎彎吃點藥罷?我想既然是黃姑姑讓衛姐姐你路上用的,照理不會有不好的藥,不然豈不是不小心害了你?」


    衛長嬴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道:「隻能這樣了。」


    因為她的兩個使女琴歌跟艷歌在突圍時為了掩護她跟沈舒景,一個琴歌中箭落馬,多半已經遭遇不測;另一個艷歌則是跟一個追到跟前的使錘的戎人硬拚了幾記,嘔血而走,上了馬車後就陷入昏睡之中。此刻要叫鄧宗麒,隻得衛長嬴自己來,她等顧柔章替鄧彎彎蓋好了頭臉,就略揭簾子,喚道:「祥之,你過來一下,我等有事相商。」因為一起突圍,幾日下來眾人之間關係迅速拉近,衛長嬴也不再稱同行的男子為公子,皆以字相稱。


    鄧宗麒聞得聲音,向她一望——不知怎的,衛長嬴被他這麽一望,心中無端跳了一下。


    「衛……嫂子,不知可是彎彎她?」鄧宗麒望她一眼後又立刻收迴視線,專注的撥馬到車邊,輕聲相詢。


    「彎彎的熱到現在還沒退下去,如今咳嗽也越發的厲害了。現下這冰天雪地的,咱們也不知道走到什麽時候才能遇見得到大夫。」因為馬車上地方有限,加上男女有別,因此鄧宗麒不太方便上車探望妹妹的情況,更不方便讓他上車後說話。


    所以隻能是衛長嬴拉著簾子跟靠在車邊的他商量,「照這個樣子下去,怕是……不大好。說來都怪我愚笨,平常從沒注意過黃姑姑那裏的藥,如今竟怎麽都分辨不出來哪一瓶是治風寒的。方才顧妹妹跟我說了一下,覺得黃姑姑既然是給我備用的藥,照理不會有不好的在裏頭。莫如讓彎彎擇一瓶試試?隻是……這些都是猜的,我也不知道這些藥裏,是不是有什麽不能隨便吃的?」


    鄧宗麒眉心緊皺,麵上露出掙紮之色……良久,他才輕聲道:「再過一會,屠敵兄他們應該就會迴來了。我想等他們迴來了,再作決定,可以麽?」


    「好。」屠敵是裴愾的字,這幾日,是鄧宗麒、裴愾跟顧夕年輪流帶人出去探路……要是裴愾能夠帶迴好消息就好了,衛長嬴輕噓一聲,與鄧宗麒點了點頭,放下簾子迴到車裏。


    馬車殘破,隔不了什麽風,更不能隔音。鄧宗麒聲音雖輕,顧柔章卻聽得清楚,此刻抬起頭來,輕嘆道:「咱們出城時雖然有過幾番驚險,但比先前想像卻容易許多。咱們這幾人,更是全部完好無損,隻望如今還有這樣的好運才好。」


    鄧彎彎是真的不能拖了。


    「是啊,但望……一切都好。」衛長嬴含糊的應了一聲,想到的卻是自己的兩個孩子,還有丈夫……他們還好嗎?他們團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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