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請理解,對於皇親國胄們來說,這段兩百裏的路,就已經很了不得啦!他們怎麽可能放棟勛迴京東去看?萬一當中出了什麽事呢?他們需要棟勛的保護!他們把棟勛像護心甲一樣緊緊抱在身前,一點都不肯放。


    棟勛要迴去,除非他們也跟著走!


    可是這一大群,好不容易從京裏拉了出來,又要朝可疑的地方再跳迴去,算怎麽迴事兒?


    這就僵住了。前不得、後不得。


    還是太後有主意,讓把那廚子和那宮娥拉出來——哎對,就是前麵大發慈悲沒殺了的兩個,叫他們戴罪立功去!叫他們當先鋒兵、傳信員,先到謝雲劍那裏報個信,說皇上要來了,看謝雲劍怎麽辦?


    萬一謝雲劍真有反意啊,這兩個人就當是試劍石了。他們先被謝雲劍砍了,皇上就不要過去畫城那邊了。


    可要是謝雲劍大大的狡猾,故意對這兩人客客氣氣的,好引誘帝後等人前來,一網打盡,這可如何是好呢?


    要說薑還是老的辣!太後跟幾位老臣子商量之下,又有了主意:讓這兩個使者擺出一副鼻孔朝天的傲慢樣子,難為難為謝雲劍!謝雲劍要真是忠臣吧,對皇帝的使者一定客客氣氣的。皇帝就知道他的真心了。等皇帝到了他那兒,準給他好好的賞賜,讓他受的氣都有價值。他要不是忠臣吧,就不肯受氣了,一定跳起來殺了兩個使者。那皇帝就能知道他有異心了,就可以不用到他那裏去啦!對,就是這麽辦!


    這個主意呈到崔珩麵前,崔珩覺得似乎哪裏有點問題。但他也真是命數將盡,頭也開始暈了、思路也開始不清楚了,愣沒看出那問題在哪裏。而且,為免夜長夢多、更為了避免群臣七嘴八舌把他吵暈,他就沒有交付跟他一起出京的臣子們商議,直接就按太後的意思辦,把那兩個「使臣」送出去了!


    送出去之後。帝後與大臣們等著。都捏著把汗、抱著這樣的良好希望:謝雲劍一定能經受考驗的。他不會辜負皇帝的期望!


    棟勛將軍默默的擦刀。


    刀可真是一把好刀,從西邊進口的鋼材,由極著名的匠人打造。


    那匠人姓沈,聽說是沈湛的徒弟。


    沈湛隻留下了一把刀。那把刀。在棟勛的妹妹。郭離澈手裏。叫綠眉。


    綠眉刀很小,細細,窄窄。彎彎,如美人的眉,顏色本該是無色的,但刀光森靜,如淬了無底的林影。


    郭離澈本來不喜歡這樣的小刀,嫌太秀氣。


    她自己是個女孩子,卻不喜歡這麽女孩子氣的東西。


    但拿到綠眉之後,她忽然就喜歡上了。這份喜歡無法言喻。棟勛隻好想著,如果她遇見一個合適的男子,也會這樣愛上的吧?那一天她就無法再裝一個假小子了,會乖乖出嫁,宜室宜家。


    如果她還有乖乖出嫁的機會。


    如果他能守在她身邊,保護她。就像先前所有時光裏,她不自量力的,以她自己的方式,保護著他。


    可惜他要在這裏保護著皇家。


    一夥逃亡的皇家,一窩喪家之犬……他實在不想這麽說自己的君王,但實在,憋屈得無以言說。


    他這一生都是這樣沉默著耗去了。石墨在地底受無盡的重壓和灼燒,會變成鑽石。而他呢?他就這樣虛耗了。有壯誌,沒機會在真正的戰場施展。最後有一拚的狠心,卻不得一拚的允許。


    前朝有個女子殉她的丈夫,留下一封遺書,說「妾雖弱質,幸尚有伏劍之力,更遑論伏劍之心。」


    「可憐我郭永澈連這都沒有。」棟勛在心裏說。


    當他被封為「棟勛將軍」的時候,他自己本來的名字已經被代替了。他的命也不再為自己而活了。


    他拿出一本小冊子,手指輕輕在陳舊的封麵上撫摸,如麵對郭離澈的眉眼。


    「將軍?」卻是太傅前來。舉手示意。他自己帶了壺酒,想與棟勛夜酌。


    太傅與禁軍將軍共飲,本來是不合適的。但現在……大約也沒那麽多顧慮了。


    整個世界都在崩塌,皇權、秩序,何能獨善其身。


    棟勛客氣的把太傅讓進來。


    「將軍在看兵書?」太傅沒話找話,「哦,這……」


    這本小冊子,並不是兵書。


    綠眉劍曾經夾在這冊子中,就像一枚書籤。


    棟勛客氣的把冊子推到太傅跟前:「太傅有興趣的話,不妨看看。」舉重若輕的補一句,「隻怕太傅有更重要的事,沒時間看這些野史胡言。」


    「不妨的。」太傅卻把他重要的來意放在一邊,先打開冊子來。


    冊子是用白話記敘的,筆體認真得像個蒙童初學寫字,開篇如下:


    三年,兩個月,十五天,我記得這樣清楚。


    三年兩個月十五天前,我是個溫飽都艱難的小工匠,而今日,我知道自己的作品註定流芳百世,也知道自己馬上要死了。


    死之前,很高興你能聽聽我和她的故事。


    我走近她的世界,是個春天,原野很安靜,靜得我能聽見楊柳抽芽的聲音。


    雪才化了未久,天色蔚藍,原野靜諡,所有枝葉都像小小孩子一般天真可愛、也像小小孩子般著急蹬著腿要往上躥。一葉葉、一枝枝、一片片,連成綠海,然後成熟、衰老、枯死,像人一樣。


    我握住手中的劍柄,輕輕撫摸,聽見羊蹄聲遙遙傳來。


    滿地豐美多汁的嫩芽兒一定是很誘人的,羊們走走停停,牧羊的童子也不捨得責罰它們,鞭子在空中輕拂,甩了像沒甩一樣,竟然輕輕的哼起歌來:「春桃開花滿上頭,春河漲水向東流,花開易落如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確實有清亮亮的小河迎麵奔流而來,波間載著粉紅的花瓣兒,比桃花嬌媚、比海棠纖弱。它來的方向,種著許多這樣的花,據說是來自扶桑的櫻花。


    我站住了,望著小河流來的方向發愁。


    長牆修峨、門楣沉著,青瓦在日落餘暉中泛著柔和而優美的光澤。那片建築仿佛已被時光打磨得盡善盡美,不是我這樣的人進得去的。


    羊兒們走到我背後,有人「咦」一聲。我迴頭,但見那些羊兒們身上都繫著珍珠色的索兒,挽著一輛小小的木車。車上坐著個青衣玉帶的年青男子,還有兩個童子,秀目娥眉,宛轉流盼,卻是一雙女孩子,都垂髮短衣,手持絲鞭,作牧童打扮,更見動人,叫我不由得把補過的衣角拉拉、綻縫的鞋子往後縮縮,局促不安。


    年青男子「咦」過一聲,皺眉道:「我可以看看你的劍嗎?」


    是個問句,可根本不待我迴答,就自顧自出手拔劍。


    他坐在車上,我立在田埂邊。他也沒有立起來、我也沒有湊過去,可他這樣手一抬,我的劍不知為何就到了他的手裏。


    年青男子吹了吹、彈了彈,就著落日眯著眼看了看劍鋒,道:「送給我吧。」


    就像給了我一個天大的榮幸。


    我隻好迴答:「不送的。」


    兩個女孩子低下頭,四隻手拉在了一起,眼角悄悄瞟我,像是害怕、像是惋惜、又像是興奮。


    我忙道:「是賣的。」


    兩個女孩子「嗐」一聲,這次神情明明白白是失望,還有不屑。


    「我是鑄劍師……」我心虛的替自己辯解,「鑄的劍是用來賣的。」


    「你也受了魏公子邀請?」年青男子很驚訝。


    我垂頭囁嚅:「我沒有……我……不配……」


    我隻是聽說魏公子無忌得一柄絕世無雙的名劍,心頭癢癢,自己跑了來,遠遠對著人家門牆逡巡。


    年青男子「哦」了一聲,把劍遞還給我,很遺憾:「我倒是受了邀,走到這裏想起來,忘了配件兵器,總不像樣。又懶得迴頭去取,這卻也隻好罷了。」


    「我、我賣的呀!」我捏著空空行囊,很不介意發個利市。


    年青男子這迴懶怠迴答了。還是左邊持鞭的女孩子好心好意解釋:「我們主子要件東西,或是正好有人饋贈、或是自己信手奪過來,那才風雅,怎可以行到別人門口現買呢?那成什麽了!你怎麽連這都不懂。」


    右邊女孩子不耐煩的屈起右足,懶懶理著鞋口。那茶褐色棉布褲子本來就短,縮上去兩寸,下麵別無襯褲,露出小腿來,白生生的,半舊布鞋口恰齊著足踝,未著襪子。我掉過頭,不敢再看。


    而羊們慢慢又走起來,這隻往這裏、那隻往那裏,這邊使些力、那邊力卻更大,漸漸都隨了一邊走,卻正巧是往青瓦長牆去。


    左邊女孩子望了我一眼,我恍恍惚惚,便跟在車後走。前頭本有一排大漢設卡,遇閑雜人等,是一律叱驅的,見那羊車,都認得,肅禮讓開,連跟在後頭的我,被以為是羊車主人的隨從,也一併放過了。


    羊車又走出小半裏,青瓦長牆就更近了,已能遙遙辨見門楣紫檀木匾上伽羅色兩個大字:止水。


    止水山莊。


    當年一戶姓「十」的人家得禦賜「公」位,世襲罔替,食邑在魏,便以此為氏。後來人事更迭,新君欲收迴恩榮。當時十氏魏姓家主便領全宗離魏到此,棄封銜,建新莊,從此成為止水山莊的魏員外。


    到如今,魏家後裔隻剩無忌一人,仗劍行俠,江湖推重,仍稱之為「公子」。


    便是魏公子無忌。(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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