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舉家遷往京城的理由麽,根據謝小橫說的,是謝老太太去後,他覺得家人是最重要的。雲詩和雲舟都常留京城了,雲劍在北疆,也靠北,而且以後說不定也是要在京城的,像郭家、餘家那樣。謝小橫覺得一家人還是遷到京城附近,以後見麵起來比較容易。


    其他覺得謝小橫這扯的都是冠冕堂皇的狗屁,真實原因是年紀大了感受到權貴的重要,趁著孫子孫女爭氣,就死乞白賴又跑迴天子腳下來了。


    京城的人覺得,隻有京城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其他的人想擠到京城來,那是情有可原。


    謝小橫要求又不高,隻不過是把錦城的官換成京城的官,也不一定要多好的職位——太重要的職位,謝家兩位老爺也未必幹得下來——他甚至不一定要肥缺。隻要基本上過得去就行。這種合情合理的要求,很快得到了滿足。


    七王妃、康平將軍的父親、叔父,就這樣換成了京官,遷到了京城。


    謝老太太的墳墓,則留在了錦城。


    重要的家人、僕婢們,全都隨著去了京城,船浩浩蕩蕩裝了十幾艘,大家擠在岸邊看,說真是壯觀!


    但是進京的船,人們看到的,也就一條而已。對於見多識廣的京城人來說,這船的大小、華貴程度,也就是剛剛好而已,並沒什麽惹眼的。


    其他裝家什的船隻,據說在路上都分散了,混在其他貨船裏陸續抵京,免得太招搖。


    謝家住在錦城這麽多年,宅院都有那麽多。家什是要裝這麽多的。這樣尚且還沒運過來呢!有些人就留在錦城照顧那些宅院基業了。譬如碧玉。


    碧玉是自願留錦的。明珠都覺有些詫異:怎麽會呢?主子都去京城了,她留下來做什麽?豈不寂寞又荒涼?


    共事一場,情同姐妹,明珠還真問了,當然措辭極盡委婉。碧玉又氣又好笑:「喂,怎麽?我是貪戀權勢呢還是貪錢?主人走了我非跟上去,好攬權不成?」


    明珠臉上略有些訕訕的。忍了忍。還是開口道:「你不是說我攬權罷?」


    對了,明珠倒是跟著走的。謝小橫親自點的明珠名字,叫她頂了采霞的缺。


    采霞已然是嫁人去了。謝小橫沒有阻撓。且給了她豐厚的嫁妝,如從前承諾的一樣。


    碧玉卻堅持不去了。大太太邀她,她也不去了,說給老太太守靈。這頂大帽子祭出來。大太太就不好說什麽了,但顯然不痛快。


    有句話。大太太不好勸碧玉,有伶俐的就說出來了:「碧姐兒,老太太生前最疼老爺太太們了。你把老爺太太幫扶好了,老太太豈不地下安心?」


    碧玉道:「我再蠢不過了。其他都不懂,就是捨不得老太太。我總歸守著老太太便了。」


    這話出來,人就不好再說了。隻能由著她。


    背地裏當然有些議論,也有說她傻。也有說她才聰明呢,留在這裏就可以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了!


    不管怎麽說,誰也不能跳到她腦子裏,把她腦袋裏的主意挖出來看看。謝家也確實需要一個靠得住的,在這裏看著產業。本來他們按排的是一個老管事,帶著一班管事們。這都是男性。女性裏麵確實還要個聰明能幹的。那就是碧玉了。


    原來人們都以為這個角色會是明珠。畢竟明珠性情一向淡泊,最後時刻又一直陪著老太太,留下來守墓、看家,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明珠自己都是這麽以為的。誰知碧玉會主動留下來呢?


    明珠既動問,碧玉笑道:「我是為你才留下來的。」


    明珠不解。


    碧玉湊在明珠身邊道:「我留下來了,你就可以走了。到京城去,你離他還近點不是?」


    碧玉根本沒有說「他」是誰。


    但如果真有那麽個人,不用說名字,隻要說個「他」就行。那麽,對明珠來說,也隻有一個「他」了。


    那一年,雪下得那麽好,鋪了滿地,便放晴了,葉上蓬蓬鬆鬆都積著雪,風一吹,這裏一簇、那裏一簇往下落。那個他,正逗著七小姐玩兒,和身往平整誘人的雪地裏一撲,起來時,地上清清晰晰一個人印子。「喲,地上也有個大哥!」七小姐拍手笑。


    而後他們就走開了。


    明珠經過,神色也沒有太大波動,隻不過行進的方向,稍稍有一點點偏差,離開了平整、又掃淨了雪的石板路,走到這雪原裏來,看了那雪上塑的人形,看得那麽細,而後就蹲在人形的腳邊,閉上眼。


    閉上眼,就仿佛這雪人印兒,同活人無大差別。


    一聲響動,似足音。是誰走來?她警覺的睜眼,雪原寂寂無人,隻有個雀兒在樹叢中飛起,驚落葉上的幾蓬絨雪。雲華跳起來,就從立足點之下,捏個雪團,擱在地上滾,越滾越大,把什麽足跡、人印都毀了,滾得她麵頰緋紅,額上微微的滲出汗來。柳燕兒跑來問她:「明珠姐姐!芋大娘問那批受潮的布料,您幾時過目。」


    明珠應道:「我就去。」便走上石徑來。


    「姐姐您堆雪人兒嗎?」柳燕兒好奇的瞅著那又圓大大、半人多高的雪球。


    「可不是麽。」明珠輕描淡寫的帶她轉身,「咱們去看那布。」


    柳燕兒還是忍不住瞟那雪球一眼,心想:「明珠姐姐難得玩這個!」也就拋到腦後了。


    那雪人胖乎乎的身子,一直就留在那裏,直到雪化了,也沒有安上腦袋。許多人、許多事,永遠也沒機會安上腦袋。


    那天晚些時候,明珠迴到院子裏,窗台上抓了團雪吃下去,碧玉見到了,驚道:「做什麽?」


    「熱。」明珠笑,


    「能有多熱!你怎不把那品月緞坎肩兒脫了。」碧玉眼珠一轉,輕快道,「不如我們收些雪到冰窖裏,天熱時候取出來拌糖吃罷!你看,往常我們都是用冰,吃時倒也可以搗碎,但或許還不如這雪,另有風味……」立即捲起雙袖奮力實驗。明珠在旁邊駭笑:「掃那梅花上的雪,或者鬆竹上的!噯,雖說都是雪,你就窗台上鏟起來,四小姐知道後不肯吃呢——」


    這事就告一段落。在那人的腳印邊,像小雀兒般蜷著憩一息,是她一生最瘋狂的感情流露。真的要去向大少爺獻媚賣好?不不?求老太太把她賞給大少爺作妾?不不不!去到那大少奶奶底下服低作小看臉色?她老壽星找砒霜吃呢!


    這感情,明珠以為自己藏得夠好,誰知碧玉竟是知道的。


    明珠闔起眼睛,眼簾下麵熱乎乎的,像熔岩突突的往外冒。


    碧玉的手按在明珠手臂上,沉得叫她受不住。


    她張開眼,道:「沒必要的。」


    碧玉撇撇嘴,想叫她別否認了,再看看明珠的臉色,碧玉又發現自己猜錯了。


    明珠再重複一遍:「其實真的沒必要。」


    碧玉等著。


    明珠輕聲道:「靠近又怎麽樣?我在這裏等著,他迴來能看上一眼就好。」


    碧玉心裏湧起巨大的哀傷,把手緊緊按在明珠的手臂上。


    「沒關係。」明珠道,「就是你白白犧牲了。」


    「才不犧牲。」碧玉附在明珠耳朵旁邊,也說了老實話,「這些年我也在這裏置了些產。跑那麽遠,誰給我管理這些資產呢?我還是守著它們就好。」


    明珠愕然:「你什麽時候置的?我怎麽不知道?」話一出口,又後悔了。


    碧玉推她一把:「你嫁給我了麽?那我就告訴你!」


    明珠羞愧的笑了,又另起話頭道:「十小姐那兒,總是你多關照她們些了。」


    十小姐小魚兒,恰在這時候染了病,不便奔波,隻好先留在錦城。尤姨娘堅持要留下來跟女兒一起,老爺太太也準了。明珠有些擔心她們。


    碧玉對明珠道:「放心罷!你當我是什麽人?」


    明珠沖她扁扁嘴。


    碧玉好笑:「行了行了!我對她們真的沒什麽壞感。你看我呀!信了罷?」


    明珠這才信了。


    碧玉又拿個匣子給她。明珠問:「做什麽?」碧玉道:「瞧你!一件臨別禮物罷了。」明珠道:「知道你是財主了,有錢把我打發走了。」碧玉嗔道:「倒是分手時你風趣起來了!打開看罷,怎知我不是繡了個枕頭套手帕子送你呢?」


    明珠道:「枕套就算了。你真能繡個手帕,我可要供起來了。」便打開看,卻果然不是手帕,而是個商號的銀契,寫明每季有多少多少紅利,是會送給明珠父母與弟妹的。


    碧玉知道明珠舍不下的,唯有家人。她替明珠照顧她的父母弟妹。


    明珠頓時哽咽:「你……」


    「行了。」碧玉不要看她哭,手掌向上,「拿來。」


    「什麽?」


    「你給我的禮物啊。」碧玉理直氣壯。


    明珠「嗤」的一聲,帶淚而笑,果然取出來,倒是個自己刺的繡囊。碧玉看外頭繡的花紋好生怪異,正要細看,明珠已把繡囊打開,但見裏頭光華燦爛,是些金銀錁子、玉石珍珠,品相併不一致,是明珠歷年積攢,挑選出來送給碧玉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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