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靜軒真以為福三娘是在養病,也表達了擔心憂慮,可完全沒想到就會是生離死別、更沒想到他自己是從鬼門關出來的。在離去的路上,他隻是看到水退後露出那麽多雜物與汙泥、而汙泥還散發出臭氣,心情非常低落,表達了一些「看起來那麽美,退去後底下卻如此不堪」的感慨。


    筱筱真想把人間慘劇都撕開了放到這位大公子麵前看,叫他再感慨這些不搭界的東西!


    雲舟的涵養真是好得太多,竟然還能陪著唐靜軒鬼扯,叫他想想那些小蟲小魚,能在汙泥中生活,又扯到什麽莊子的「吾寧曳尾於泥塗中」,成功讓唐靜軒感嘆:「天生萬物,各有所養。鯤鵬之尊,也隻是一是非。鰍蟲之卑,又是一是非。天地不以此尊彼、不以彼非此。我今天受教了。」成功的把心情豁達開來,對雲舟的敬重更上一層樓。


    他把當初雲舟插花的那個花瓶——這花瓶居然還在——珍而重之的擦幹淨了,供在自己房間裏。想起當初還是福三娘和福珞差人送這瓶花過來的,現如今三娘病了、福珞下落不明,好不叫人傷感。這福珞該怎麽找呢?他還是要到雲舟那裏問主意。


    見了知府之後,大家都知道,福珞是真的失蹤了。照平常時候,立刻就得下海捕公文,輯拿追索,同時還得向範家直接確認這位所謂範娘子的身份。而現在……大災緊接著大疫,啥都說不準啦!


    唐靜軒還不太清楚大疫的事,隻知道有人生病了,知府很忙,大家都忙得沒空好好找福珞。他拿出唐家的身份也無濟於事了——唐家自己還有人病著呢!都是自身難保的時候,誰顧得上誰?


    錦城貴公子從沒這麽彷徨過,隻好在雲舟這裏找安全感。


    雲舟也真的一點沒給他添堵,就是安慰他「福妹妹福大命大……」之類的。


    這倒也不假。話說起來,還要提及雲劍身邊的張神仙,真有點門道,雲劍當時上京。他就勸雲劍。千萬的棄舟從馬,先赴京城,隻因舟中的諸位都要遇險。好在是有驚無險,然而若應在雲劍身上,畢竟礙了大事不是?


    於是雲劍就託辭說不耐煩慢慢逆流而上,先行一鞭入京華了。果然行舟諸人都遇上險。雲舟與唐靜軒是有驚無險。已然應驗了,其他人大概也會慢慢脫險。


    福珞的下落。其實公門人也略知一二了。他們倒也真不是白吃幹飯的,在那「範娘子」遺落下來的東西裏找尋,發現了線索——那塊肉!


    範娘子用來給福三娘、福珞、唐靜軒他們攀關係的美味肉,在孤村裏沒吃完。她也沒帶走,就留在那裏了。公人一看,有老成的先疑上心了。沒敢確證,就問同事。同事看著也像。又找來忤作。忤作一驗,沒說的,就是塊人肉!


    這事要給小姐公子們知道,怕他們不嘔出來!公人就先沒說。及至遇上大疫,更是隻好擱下了。但這線索已經存了案了:敢吃人肉的,沒說的,定是大盜!福小姐是給大盜給擄走啦!


    公人以為福小姐不是給蹂躪壞了、就是給殺了。等時局平定,再找大盜,他們也沒指望能囫圇找迴福小姐來,最多是多殺幾個強盜頭,給福家出氣罷了。


    哪裏知道福珞主婢正跟強盜們一起臥在病窟裏,氣若遊絲的等死。


    福珞先是被迷藥迷昏,後來就被病弄得昏昏沉沉的。病室裏有吃的,但沒人敢送到他們嘴邊,隻是從外麵被推進來的而已。要吃的話,自己湊上去吃。福珞這輩子從來沒自己吃過飯,但在這種情況下,她居然也自己吃了幾次。次數並不是很多,因為她病得也不是很餓。


    洗澡是別想了。拉撒簡直是惡夢。福珞並沒有覺得特別痛苦,因為她覺得自己完全在夢裏呢。


    這時候大家也都不分男女了,就橫七豎八躺在那兒。先有床,後來床不夠用了,就在地上安墊子。再後來連墊子都不夠用了,就滿地鋪草杆。人像牛馬一樣躺在當中。福珞舉眼就看到這個大男人和那個大男人有氣無力的身體。看啊看啊的居然也就習慣了。


    在大家都被怪病折磨的情況下,唯一讓人欣慰的是:人們並不互相折磨。


    強盜們彼此都是手足之親,並沒有互相爭鬥,而他們在患難麵前表現出了高貴的節操,也沒有把身體裏僅剩的力氣用在折磨福珞主婢上。


    福珞覺得這跟她聽說的強盜行徑相差太遠了。她越發覺得這是個夢。


    再後來,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範娘子?」她微弱的打招唿?


    「範娘子?」旁邊有強盜道,「飯娘子還差不多!她是人肉饅頭娘子。」


    福珞以為這是開玩笑的。但「範娘子」簡簡單單就承認了:「我開饅頭鋪子出的道,做得一手好人肉餡的饅頭。人家叫我饅頭娘子。我嫌不好聽。他們有人說我長得像狐狸,再說狐狸也是吃肉的,就叫我狐娘子了。這個外號,從前沒人叫過,我很中意。你可以這樣叫我。」


    「……為什麽?」福珞虛弱的問。


    「什麽為什麽?我又不真姓範,總不能老聽你叫我範娘子吧。」


    「為什麽要做人肉餡?」福珞問。


    「哦,因為不想浪費。」這次狐娘子迴答得更直白。


    不知為什麽,福珞覺得狐娘子這次說的也是真話。


    盡管被狐娘子拐來,病陷在這種地方,福珞可說是被狐娘子害得相當慘。但狐娘子說話,福珞仍然肯相信。這也真是怪極了的事情。


    「——狐妹子,你又沒染病!」有強盜終於發現了,「你進來幹什麽?嫌命長?快出去!」


    「安心。我是來收拾你們這百八十斤肉的。」狐娘子板著臉把人家嗆迴去,板著臉留在這裏,端湯倒水、除汙埋穢,做著做著忽然就發現多了一個人,幫著她做苦做累的。


    狐娘子先還以為是個病得輕的,在幫她忙,她還挺感激的,定睛一看可就炸了:「小韜!你幹什麽來了?」


    「染了病嘛。」遲韜道。


    狐娘子把他上下一剜,更怒了:「你染個鬼的病。」


    「跟你一樣的病唄。」遲韜吐舌頭。


    「你給我出去。」狐娘子動手揪他。


    「不行不行。」遲韜跑得比兔子還快,躲在另一個角落裏,正色道:「既然進來了就不能出去了,你難道想我把病氣過給大哥還有鹽槓子他們?」


    「你——」狐娘子咬牙,「你瘋了!」


    又有坐在地上的強盜叨咕:「他倒不是瘋。」


    「那是腦子進水!」


    「你還不知道他腦子裏進的啥?」那強盜道,「狐狸真是看別人聰明,看自己蠢。」


    狐娘子瞪著遲韜:「別說他是為了我來的。」


    遲韜撓頭:「就是為姐姐來的。」


    狐娘子冷笑:「別!我擔不起這個虛名!」看著福家丫頭,本來想重提他非禮人家的事,想想,算了。懶得費這個嘴。反正遲韜愛採花也不是什麽秘密,還差點被正經的俠客拎刀砍了。進了鹽幫之後,規矩嚴,他爹怕他死在刑司的刀下,耳提麵命他不知多少次,他總算知道犯規的花案不去做,但方便時候還是樂意搞七撚八。


    狐娘子可不樂意跟他撚搞!他還特別樂意給狐娘子拋媚眼。狐娘子每每恨不能把他吊起來打一頓。


    可他今天自願進了病窟,到底又是為什麽呢?


    遲韜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麽。他愛睡女人,這是真的。體內與生俱來的欲望嘛!也實在撲滅不了,對不對?狐娘子說他淫賊,他也隻好認。


    但是對其他女人,他想宣淫;對狐娘子,他卻肯把命奉上。


    於是他就帶著他的命進來這裏了。出不去的話,就出不去算了。反正他這一生都稀裏糊塗的,走到哪裏不是個死呢?死在這裏也不錯。


    狐娘子也沒有再趕他,他就賴在這裏了。忙了一天,晚上累癱在稻草垛裏,連爬過去非禮福小姐的力氣都沒了。他闔上眼睛,似乎聽見清脆的鸞鈴聲。


    奇怪,為什麽車子上的鈴鐺,跟鳥兒又沒關係,為什麽會被稱為「鸞鈴」呢?


    他沒讀過書,不知道《禮》雲:「行,前朱雀。或謂朱鳥者,鸞鳥也。前有鸞鳥,故謂之鸞。鸞口銜鈴,故謂之鸞鈴。」


    ——從這一段來,車鈴、馬鈴,漸漸的都被稱為鸞鈴。


    這種鈴鐺往往是銅製的,用絲帶子係在車上、馬上,行起路來,搖動間聲音清越。


    也有人把它兩枚一穿、三枚一束,掛在門前或者窗前,風一吹,同樣動聽。


    路邊某家小旅舍裏,有一扇門前,就掛著這樣的鈴。


    門一開,鈴鐺就會發出清越動人的聲音。


    小二們就知道:哦,老闆出來視察了。


    那扇門是老闆的門。


    老闆很認真,每天總要視察一下。老闆也很善良,生怕小二們受驚嚇,提前給他們一點通知。


    他們就知道把小帳藏好、把死老鼠藏到桌底、把投訴的客人藏到門外。(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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