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靜軒暗暗喝聲采:詩句穩正。而這以茶為字的法子,又正符合他的審美:材質雅潔,用後輕輕一抹,質本潔來還潔去,不落痕跡,豈不合天地風流之大道!


    他拱手請雲劍先聯句。雲劍則堅持請他先來:「正該一家一句。挨下來,數也數得著唐兄了。」


    這話的意思是,雲劍猜到寫這句話的人,是雲舟。


    福珞還寫不出這麽穩當的句子。林代玉從前流傳出來的詩,多清奇玲瓏,與這句風格迥異。


    要聯詩起句,也不容易的。一句便定下基調、定下容易給人發揮的韻腳,而且意思上也要給後頭人留下地步。這確實是雲舟的手筆。


    林毓笙技癢,難道起不了一句?她也有:「是夜蕉窗曾碎夢。」


    這是讓第二個人照著來仄韻呢——仄竭入詩,於音韻上是更難一些的——還是拋開它,另起平韻算了?照著格律,這也使得,然而第一句定韻的功能就完全放棄了!真是毫不負責的起句方式哪!


    這還隻是從音韻上來說。要從詩意呢?清愁慘切是有了,可是個人風格也太鮮明了!多愁多病大才女形像,躍然而出,後頭人再要連下去……總不能給大才女接個大酒罈子吧?隻好硬著頭皮往大才女路子上跟著憋……為難人呢這不是?


    從詩意上來說,林毓笙勝過謝雲舟。從起句的章法上來看,雲舟才有大家風範。


    雲劍既猜到這句是雲舟寫的,都是他謝家的人,接下去的句子就請唐家人續比較好。


    意思是這個意思,他又沒說透。跟唐靜軒實在也不需要說透。當下唐靜軒拱手:「如此。在下鬥膽了。」


    與雲劍相視一笑,彼此會意。唐靜軒就發起愁來——


    他倒不愁下一句怎麽接。這點墨水,他肚子裏還是有的。可是怎麽把想到的句子寫給人家看呢?


    以茶為詩。唉呀呀!何等的清雅、何等的從容、何等的高明!他怎麽樣才能略為匹敵?


    絕不能用墨筆寫在紙上了!那就太普通了太俗了!


    人家用了茶,他卻用什麽好?人說以茶代酒,他倒以什麽代茶呢?——咦?「以茶代酒」?唐靜軒眼前一亮,有了好主意!


    這裏船已緩緩前行,林代開始犯起噁心來。伏在案上。就要裝病退場。嗬,這倒也退得理直氣壯,不傷麵子。


    但林毓笙不答應!


    她自己的詩興還沒發揮。更想聽聽雲劍的答卷。她一使小性子——林代竟然真的睡了過去。


    唐靜軒已經叫書僮鋪好紙、潤好筆。他揮毫。


    紙上濕了,卻看不出墨跡來。


    這是怎麽迴事?


    舟女依命掌來漁火,往紙上一傾。嘩!紙上便燒出字來!


    原來他用的不是墨、也不是水,而是酒。酒燒得快。火舌一舐。紙上的酒跡就先顯出來,道是:


    「蓮葉傳茶須盡歡。隻因喜好吟成句。」


    字跡一顯完,便燒及紙張。整張紙燒成灰,便落到江裏去了。一般的不留痕跡。


    唐靜軒臉上頗有得色,想著:姑娘們在艙裏。一定頗為讚許了。畢竟他這法子想得是真不賴!


    姑娘們是否讚許?因她們都守著矜持,不能直接歡唿出來,唐靜軒不知道。岸上的雲劍已經擊節喝彩。


    唐靜軒故意謙虛:「不算什麽。不算什麽。」心裏想的是:茶和酒,我們都用了。你又騎在馬鞍上。寫東西不方便,看你怎麽辦?你要是想下馬寫字,我們倒也等你的。


    雲劍控韁。


    他控韁,但並沒有勒馬,隻將馬蹄扼得一轉,他已經從鞍上屈身下去。馬蹄那一頓,又放開,跑得比先前還快,他就掛在鞍上,早拔劍出鞘,將劍尖在地上龍飛鳳舞的劃過去:


    「寧願淡泊聚作灘。一將功成枯萬骨!」


    邱慧天忍不住叫好,警覺失了小廝的本份,叫聲一滯,易澧卻看得驚心動魄,大聲唿喝起來,掩了邱慧天的失態。


    舟子漁人,盡皆矚目:這才叫英雄本色,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


    林毓笙目送魂搖,癡想著:這樣英雄,文武雙全,我就為他送了命,也是值得的。


    雲舟瞄了眼林毓笙,與福珞調個眼色。


    筱筱把茶葉的木板收了迴來,奉到姑娘們麵前。


    這次林毓笙再不推辭,就親手鋪陳應對道:「三春錦破遁千帆。終古飄零今已慣,」


    雲舟低睫。她早知自己才情不如林代玉。


    當今皇上……其實是個愛才的人哪。


    皇後母儀天下,有「女言」傳世,遣辭用句,縱然大儒無以過之。而受寵封嬪的張家女兒,能剪得一手好紙,據說剪鳥兒粘在枝頭,鳥兒會叫,剪花兒依在窗下,花兒會笑。這一手微末小技,她娘家人也謙說不足掛齒,但據小道消息,確實是她邀聖寵的重要工具。


    然而畢竟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技能。所以雖蒙聖心歡喜,也隻封了嬪。


    林代玉若入了宮……


    「爺爺,你總是對的。」雲舟默然自語,似乎是讚許,卻帶了三分苦,仿佛像惆悵,卻有七分的狠。


    根據林代玉在靈堂的事兒編排成戲,還有如今誘逼她寫詩,都是一個道理,要把她才女、美女、孝女、慧女的形像盡量的傳揚開去。民間不敢娶出名的女子,但天家就完全不一樣。澹臺以的嬸嬸不敢說的親事,天家敢要。


    謝小橫是要把這外孫女兒推到最高的戰場。


    林代卻一直不寫詩。


    她實在不會!而且也不覺得有必要學這個。


    謝小橫設計了這場戲,雲舟與雲劍都有份參演,唐靜軒則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友情贊助。林毓笙果然出手。


    一出手便技驚四座。


    「實在該壓著林妹妹晚些才準寫的。」雲舟看著福珞,笑道,「哪有第三聯就出這樣好句的道理?我們都沒出手的餘地了。」


    福珞含含糊糊的應著,有些困惑。她知道雲舟是赴京的主角,林代玉隻是附驥尾的。一開始看見雲舟擠兌林姑娘,她很高興幫著下手,還以為是設個圈套、要教林姑娘老實聽話一些呢!誰知真要奉承林姑娘出風頭?她實在不懂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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