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不但槳、帆都結實,窗子也造得很到位,至夜,窗板一拉,裏麵的燈火就透不到外頭。燈火不外透,就可以防止外人看虛實。


    船靠岸,搭了船板,謝家僕人們去,張了聲勢、四麵圍定,輕易不叫白闖們進來。至於船上財物,更是不許隨便搬來搬去,免得出亂子。何時停船、何時啟程,也都好,以策安全。


    男眷先下,看著屏風張定,女眷再下。次序井然。位置也選得好,一有風吹草動,立刻可以上大船。大船立刻就可以開出去。一點漏子也不給賊人乘。


    易澧因是小孩,人家怕他出事,早已耳提麵命:「不跑遠!跟著姐姐、嬤嬤們。岸上我們就歇一個時辰。船上會敲梆子,到時候,梆——梆梆這樣,叫上船。便上船」


    易澧點頭答應:「我知道。我不亂跑。」


    「真懂事。」林代親親他。


    易澧從臉上一直熱到心坎底。


    雲劍牽著馬過來。


    「二哥哥不守規矩!」易澧立刻告狀。


    雲劍刮著臉皮臊他:「出賣我!以後不帶你跑馬了。」


    「你現在還要帶他跑馬嗎?」林代蹙眉問。


    「不至於不至於。」雲劍一迭聲道,「我這馬是不遛不行了。可憐見的,它也暈船!」


    那棗騮駿馬,是雲劍的愛駒。他在外遊歷,就愛跨這匹馬。林汝海過世時,他也正騎馬在附近,接了喪報,就一鞭趕過去了。如今要帶毓笙北上,他把馬也裝上船。船工拍胸脯保證:他們照顧各種牲口都有經驗!——啊。對公子的名馬,不能稱為牲口——總之隻要會喘氣的,他們都有經驗!以前有位小姐,嬌弱得呀,陽光曬曬都要暈倒的,他們也把她運過去了,沒把她半路兒運死。還有位病人。病得氣若遊絲。他們也把他運過去了,沒叫他半路斷氣。所以呀,客人甭擔心。瞧好兒吧!


    船工話。往往誇張,這且不論。重點是他們確實能運、也確實有祖傳的法兒和方子給乘客保命。就是這過程中的痛苦消除不掉。所以劍影還是要癱在艙底像魚兒一樣張大嘴喘氣,一旦腳踏實地,立刻雙手雙膝都撐在地上。感慨得不出話來。


    而雲劍的愛駒,也被顛得七暈八素。很高興能到岸上遛個彎兒。


    這匹駿馬,平常很聽雲劍的話。雲劍把易澧這樣的小屁孩兒放到它背上,它也肯馱、而且馱得穩。但如今它身體不舒服、脾氣也跟著不妙,雲劍就不敢帶易澧了。他道:「我自己去逛逛這匹馬兒。開船前就迴來。」


    林代微與英姑示意,便與易澧並坐,看風景。


    霖江流到這段。比較荒涼,分出一條小支流。沒進草色柳煙中去。


    這地方,有時也會繫著些船兒,往往是小漁舟,借著月色打魚捕蝦的。這種漁家,都窮,最貴的家當不過是這條小破船,船板破了、再釘一塊,釘子鏽了、再換一根。漁也一樣。縫縫補補又十年。強盜都不屑得來打劫。漁家啥也不用擔心,愛停哪停哪,哪天捉的魚多,可以多換點米、不定還能扯一尺布。捉的魚少麽,好歹胡亂弄點小東西,至少也不會餓死。手頭若有二兩劣酒,那更妙!烤了那種小到賣都賣不出去的魚蝦蟹,嘣叭叭嚼了,用劣酒衝下肚,倒頭便睡,等醒過來,還泊在老地方,身邊什麽也沒少,或者纜繩鬆了,已經順流被衝下去。也沒事兒!睜開眼,辨辨方向,又能駛船了。不會像闊人們、貴公子小姐們一樣,又是怕丟了金碗銀盆兒、又是怕風吹壞了腦仁兒。


    對於這些窮漁夫來,唯一的擔心,就是等老了,這裏痛那裏痛、船也駛不動了,如何是好?


    所以他們打起魚來,也特別肯冒險:打到好魚,賺點錢,如果攢夠了,通過漁幫大哥牽頭,可以去認一個義子來養老。打不到好魚,死在水裏,那就死球的!還不用擔心老了怎麽辦了!


    這些漁夫們,唱的歌,也是漁歌,三分水氣、三分蒼邁、三分烈,另加一分問上古漁人們借的高遠。


    林代抱著易澧坐在岸邊,欣賞著這樣的漁歌。先前隱約的管弦聲,卻低下去、遠了去,如今已經聽不到了。


    隻有雲劍還聽著。


    管弦在往遠處走,雲劍便是追著管弦在走。


    終於他見到了撥管弦的人。


    人在船上。


    小小船兒,兩頭尖尖翹起,舷尾放著兩盞大瓣蓮花燈,沒點,似一雙沒醒的夢,沉沉的靜在那裏。船頭兩行細巧燭籠兒,也黯著,如懂事得叫人心疼的小侍兒,素衣斂袂,侍奉著主人。


    主人披一件青衫。


    不是秀才拘謹的青衫、不是小官兒迎來送往的青衫、不是俠客在風中暢意飄拍的青衫。這件青衫,青似春天葉子擰出來的血,形似醉於流泉而失足翩落的蝶。


    它借了些早已失傳的古製、並加上了今人最狂野的想像。


    現實中沒人會這樣穿。


    除了戲中。那抹煞了現實與夢想、模糊了規則與界限的戲台。


    唱戲人,披青衫,將規行矩步唱作了歲月流殤。


    這條無燈的燈舫上,披著戲衫的戲中人兒,卻沒有唱。隻是無情無緒的垂手撥弦。


    是無情緒,卻已風流情、水含緒。那把琴兒仿佛都已經醉了,著那美人手兒輕輕一拂,便自動的吐露出千年的幽怨心曲:式微式微胡不歸。


    天晚了,天晚了。我在這裏,你在哪裏?為什麽還不迴來?


    雲劍正是踏著這曲兒而來,看到那人,卻又頭痛般舉手撐住了額角、牙痛般呻吟嘆息:「蝶兒!蝶兒!」


    琴音停了。


    手如蝶翼,停在弦上,撫下了琴弦的顫抖,蝶翼自己卻顫起來。


    那兩個素衣小童子,忙忙的從船艙中奔出,點起船頭的素燭籠,動作既輕巧、又可愛,遠望去真似一雙懂事極了的小狐狸、小貓狗,那一類的小動物。又或者是絨花瓣紮成的花球、被風吹動的罷!吹到哪兒,哪兒的燭籠便亮了。船頭清蒙蒙的亮了,他們可愛極了的向雲劍遙遙行個禮、似乎還吐了吐舌頭,就躲進船艙中了。


    青衫人兒半倚船舷,並未迴頭。


    雲劍拍馬向前,嘆息著再喚一聲:「蝶兒!你怎麽來了?」


    這一聲裏的無奈、與嗬護,若叫某些姑娘家們聽了,準酥軟在地、將一身都付予雲劍,從此生死予他。


    青衫蝶兒卻不搭理他,將琴在船板上隻是一擱,竟起身避往船艙裏去。那一起、一避,縱流雲迴雪,其秀媚無以過之,步法身態竟不是人間所有。


    雲劍長嘆一聲,點足而起。


    青衫蝶兒若是等一等,雲劍就能拉住蝶翼了。


    蝶沒有等。


    你幾曾見過翩然蝶兒會等人?


    雲劍足落於船艙上時,青影已經閃入船艙中,卻有一段水袖,盈盈拖在門外。


    水袖白如一段月光。


    不管戲子唱的是什麽,不管戲服是紅是黃、是繡鳳還是刺蟒,拖下來的水袖,永遠是白的,如一切都滌淨後的流光。


    有些戲子的水袖,遠看著白,近看,其實已經很舊很髒了。越是白的東西,越是不耐磨折,尤其在那朝秦暮楚的戲台上。


    這個人的水袖,卻永遠都是潔白的,點塵不染。


    棗騮馬兒自己慢慢在岸上轉悠、活動活動腿腳、找草兒吃。船艙中幽幽的一聲嗔:「你怎麽來了?我怎麽來了?」


    雲劍眼中無奈之色更濃,彎腰揀起那把琴,道:「如此,我替你把弦,你替我笑一聲如何?」


    不待迴答,便拉起琴弓。


    弦如急雨,一陣殺伐,驟停。


    停了有一段柳絲那麽細的窒息。


    艙中擲起清音,確實是笑,直朝月穹擲上去,浮華傾盡,一束清心,卻原來是哭。


    那如笑的哭、成哭的笑,最斷人腸。


    伴這斷腸聲,起一句悽厲念白:「月兒啊月兒,從明天起,你再也照不到我——蜀國的山河了!」竟是生行的《哭祖廟》,且是老生。念白畢,雲劍承弦,青衫唱者便起唱道:「未見先帝血淚拋,一見先帝心如絞。皇祖開國創業艱,赤手空拳興皇朝。」這樣峻、這樣怒、這樣清朗朗的凜厲。


    艙尾一個童子往雲劍來路上望,微微一怔,迴頭想向主人什麽,另一個童子搖頭阻止了。兩個童子都重新安靜了,垂袖侍坐,如同根本不會出氣的紙剪假人兒,聽他們主人一路急板下來,哀切激昂,不似唱前人戲文,竟似祭自己家國,唱至:「眼前若有你先輩在,江山哪會就此終?」聲遏行雲。雲劍手中弦音,竟隨之一慟而絕,隻餘潺潺流水聲。青衫人緩過一口氣,便轉為清唱道:「夜沉沉,風蕭蕭,滿地銀霜……」已是最後一段,連排四句,每一句前頭都有三字疊應,清錚錚鋪下去,好似風拍鐵馬,唱得深了,像什麽鬼狐在夜啼、又像杜鵑兒哭啊哭的便嘔出了一口血,到最後,「我淚灑胸膛」時,撳著胸口,一個踉蹌,力竭傾倒。雲劍雙臂扶住,抬眸,望向來路。


    兩個童子膝行向前稟道:「老闆起唱時,客人就來了。」


    客人是林代。


    邱慧天、還有英姑,一起護送著她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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