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賀蝶笑花平安從衙門裏脫身,蝶班又開了一場戲,眾戲迷們紛紛捧場,把票價完全不當一迴事,簡直恨不能多砸些、再多砸些銀子,好表一表對蝶老闆的關心。


    開鑼定在夜晚。那時候比較涼快。然而從清晨起,已經有人聚在戲台前了。小販們更抖擻精神,摩拳擦掌,誓要賺一票大的。


    近晚,太陽已經斜在簷上。街道還是熱,然而可忍受得多。雲劍也打馬往戲台去,被斜陽照得個不耐煩,速度奔得快了些兒,劍影毫不在意,連座騎也不用,就拽開大步在雲劍馬背後啪啦啦的跑,錦城的人們都看慣了,沒什麽詫色。


    三年前的一天,雲劍也曾這樣在街上跑,因要親自置辦幾件比較要緊的東西,奔得也是急了點兒,劍影已經跟著他了,就在他馬後頭跑。忽有個人打橫裏出來,個子極小,幾乎像隻狸貓兒,著一領赭紅紵絲單衣,那赭紅也髒汙得接近於黑色了。劍影跑得快,他走得慢,眼看要撞上劍影了,卻也不避。劍影不得不伸手,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拋開去,方向是路邊店鋪簷下放的泔水桶,丟進去,準「咚」的一聲,倒也不至於受傷。其實另一個方向還有個儲水缸,也頗可接人,但劍影看這人身上這麽髒,不想糟蹋人家的水。


    雲劍乘在鞍上,沒有迴頭。他不屑為這種小事迴頭。


    那人飛出去,毫無抵抗之力,果然飛到了泔水桶那兒,卻竟然沒有「咚」的一聲,而是「嗤」的。輕輕的,像小姑娘的一個笑,像石片在水皮上打水漂兒發出的聲音。


    劍影不由定睛去看。


    那人在泔水桶口,隻是打了個轉兒,像桶裏有一隻手托住他、又把他拋了出來似的。他又輕輕巧巧站在了地上,一切如常,隻是單衣的衣擺更髒了一些。


    有不少目光投了過來。行人們臉上的表情。不知是驚駭還是興奮。


    雲劍還是沒有迴頭。劍影也繼續追著雲劍的馬蹄奔跑。兩人都沒有理睬赭紅單衣的那人。哪怕他剛剛露了一手。


    那人又打橫走向劍影。


    劍影跑得快,那人走得慢。而且那人明明已被劍影拋在後麵了,可不知怎麽一來。他走得又要撞上劍影了。


    劍影又出手,那人不避,隻管走自己的路。


    劍影又揪向那人的衣領,那人不躲。就給劍影捉住。


    劍影揮臂,這次不是往後麵拋。而是往地上摜。那人不招不架、不閃不躲,就給他摜。


    劍影曾經活活摜死一隻老虎。


    取代「咚」的一聲的,又是「嗤」的一聲。那人活生生、好端端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懶懶散散。不丁不八。


    雲劍終於停住馬。


    他要縱馬時,可以沖得很急,好像什麽都不能讓他停下。可一旦停下,又停得很穩。好像什麽都不能把他移動。這樣的控馬術,莫要說錦城,恐怕全天下都少有更高明的了。


    他對著那人看。


    那人雖說個子小,相貌倒是很堂堂的。那樣雄渾的鼻子、那樣慨然的眉眼、那樣方正的臉架子、那樣豪俠的大鬍子,誰都不能不說真是個漢子。雲劍看得都喜歡起來了,笑道:「在下謝雲劍。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迴答:「我叫張神仙。」


    雲劍大驚,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哪裏像神仙?」


    「神仙應該像什麽樣子?」張神仙反問謝雲劍。


    「神仙應該像——」謝雲劍想了想,「白鬒飄飄,鶴髮童顏。或者,神威凜凜,朱袍玉帶。或者,假癡不顛,身具異像……」他說不下去了,覺得自己很俗。而且,如果把「假癡不顛」作為神仙的一類,那許多自命不凡的傢夥豈不全都立刻榮升神仙一流?


    而張神仙也大驚,上上下下打量謝雲劍:「你哪裏像雲劍?」


    「雲劍應該是什麽樣子?」雲劍也反問。


    「雲應該是在天上飄的,白白的、或者黑黑的、或者彩色的,幻形無窮,但哪種也絕不會是閣下的樣子。」張神仙認真道,「劍應該是筆直、或者略帶彎曲,鋒利、或者沒有開刃,但不論哪種也絕不會是閣下的樣子。」


    雲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可以稱唿一個絕不美麗的人為王美麗,稱唿一個絕不英雄的人為李英雄,為什麽不能稱你為張神仙呢?」


    張神仙撫掌笑道:「我也當然可以稱唿你為謝雲劍。」


    雲劍問:「然則閣下到此有何貴幹?」


    「我沒有貴幹。」張神仙迴答,「我在走路。」


    「兩次走到我奴僕的身上。」雲劍提醒他。


    「世上的路是多麽寬啊,」張神仙轉頭四顧,一副很茫然的樣子,「但腳下的路又總是這麽窄。」


    劍影摩拳擦掌,很想把這滿嘴不知所雲的小個子漢子揪起來再摔一次。他真不信摔不死他!


    「閣下是為了什麽事來的嗎?」雲劍繼續好耐心的詢問,並用眼神阻止劍影的企圖。


    「不為什麽。」張神仙怡然答道,「我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可用,暫時不必為了什麽奔忙。倒是閣下,為什麽還不忙呢?」


    「我應該忙著什麽?」雲劍笑問。


    「忙著出家。」張神仙舉單掌於胸,行了個禮,「這對你來說難道不該是最緊急的事嗎?」


    劍影低吼了一聲,準備跟張神仙幹架了。他認為張神仙嚴重汙辱了自己的主人。


    雲劍再次阻止了劍影,神情古怪的盯著張神仙。現在,圍觀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了。雲劍問張神仙:「我為何要出家?」


    張神仙迴答:「一個身在火堆裏,隨時都可能被燒焦的人,必須快點跳出火堆、紮進水潭裏。這不是最緊急的事嗎?」


    人群裏的笑聲變大了。謝家大少爺,身在榮華富貴中,是個身在火堆中的人,必須快點紮進潭,也就是出家去。這不是腦殼壞掉了嗎?


    雲劍也笑了:「你好像真的自居為神仙了?」


    「不敢,」張神仙竟然露出很謙虛的表情,「隻不過見人所未見。」


    「你若真的能見人所未見……」雲劍說不下去了,覺得這件事未免太過無聊。他想走了。畢竟新婚在即。新房裏要添置的有些東西,他還是要親自去看看的。


    他希望他新婚妻子過來之後,能有一個相對來說比較愉悅的環境。他對女孩子們總是太過體貼客氣,何況是要把一生都交到他手裏的女孩子。


    「公子不妨迴去說個笑話,講今天在街上遇見一個瘋子,言之鑿鑿預言公子未婚妻子命中有劫,恐怕夭亡。這便是在下送給公子的投名狀了,如何?」張神仙又道。


    還能如何?這胡說八道的瘋子被五花大綁,差點沒浸到糞坑裏。但他又算了算別人的命,似乎又有點門道。最後他保證會讓大少奶奶一舉得男,否則,到時候把他浸糞坑也成,把肚子裏朝外翻過來再浸也成——當然,這麽噁心又殘暴的話,並沒有傳到上麵幾位貴主的耳裏。


    總之張神仙給自己賺到了府裏暫留的地位。後來,暫留成了長留。他說的幾件事,也都應驗了。這之後,他反而不再輕易預言了,隻憑藉他的靈活腦袋與手腕,成了雲劍身邊的智囊。


    這次,他帶迴給雲劍的情報是:二老爺在大少奶奶家裏賺的錢,足夠叫一戶小康人家變成赤貧了。


    大少奶奶娘家不止小康而已。雖比不上林家那麽富甲一方,好歹也算錦城扳著指頭數得著的殷實。但二老爺敲的竹槓,對大少奶奶娘家也是一筆極大的支出。


    為了讓女兒了卻相思債,這對父母也委實下血本了。


    而宛留查迴的情報是:大有可能。那段時間老太爺謝小橫在本城,有可能下過山。謝府車馬使用沒有這條精確記錄,但那段時間的某一天確曾可能被謝小橫支用過。


    於是雲劍前往戲台。


    蝶笑花也是這個時間到。


    他是個極敬業的伶人,就算平常有些兒慵懶不負責任的樣子,對表演卻很認真。每次劇目至少提前十天要定下,否則不唱,唱之前一天,就滴酒不沾了,開幕前提前一個多時辰到場,不言不笑,幕後台子上頭遛上四五圈,到後台,閉起眼睛叫人化妝,化好了也不睜眼,在那兒跟睡著了似的,前頭鑼鼓一打,人家來請:「蝶老闆,該您了!」他睜眼,該唱拾玉鐲的,就有那種風流姣俏;該唱紅娘的,就有那種嬌慧潑麗;該唱狀元媒的,就有那種自信豪媚;該唱龍鳳呈祥的,就有那種端莊貞明。人道是,蝶老闆不必開嗓,隻要在台上將眼波一遞,滿場就都入戲了。


    正好快一個時辰,戲迷們激動起來:「嘿,掌堂的!好派小子們去接蝶老闆了!」「他剛從衙門迴來,累不累?或許今遭晚些兒到?」「不可能!蝶老闆豈有晚到的時候!」「嗐!他老人家也真是用心!唱了這齣戲都多少次了?就算當場來,閉著眼睛也能唱。」


    這倒是真的。關於壓軸選的這齣《勘玉釧》,還有個故事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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