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留仍然照顧青翹到這陣發作過去,將水杯湊到她嘴邊。青翹漱了口。宛留又去另取個杯子倒了杯水,迴身時,青翹已把髒盂藏過。宛留坐到她身邊,將新水杯遞給她,瞟了瞟她的身上,悄問道:「怎麽嘔成這樣?莫非是……」努努嘴,又作眼色。


    青翹臉頰飛紅:「你猜到哪裏去了!我是一時暑熱上來,又氣不平。你原知道我一直有這毛病。」撫著喉頭至胃的一段,「這兒有時就是給我找麻煩!醫生也不中用,隻叫我靜養。一時不靜,就又鬧騰!」


    宛留道:「你也別太托大。寧肯當其有。明兒五公子必定能迴來了,二老爺二太太緩過手來,總要罰上幾個。你若為了挨罰……若腹中真有了骨血,這一罰給罰掉了,罪過可有多大?就算還沒過明路,說不得,隻好去求求情的。先免了這頓罰再說。」


    青翹嗔道:「沒根沒影的,我怎樣去求情?隻為我夜來嘔了一次?」


    宛留翻她個白眼:「我叫你自己去求麽?你當我們都是死的麽?就看你自己一個犯難?」


    青翹笑起來:「『我們』是誰?」


    當此關頭,虧她還有閑心取笑!宛留臉也紅起來,搶著道:「我們,自然是我,還有筱筱、明珠姐她們。你好!你還要笑我!我再不管你便是!」抬身就往外走。


    青翹一把拉住,附耳與她悄聲道:「委實沒有的。癸水也不過才走。沒那種事!」


    宛留這才罷了,重新替她發愁:「好好的,禍從天上來。五公子一向貪頑不假,隻是一向曉得分寸,再說,頑歸頑,也沒有仗勢欺人那種毛病,怎麽就成了當街聚眾鬥亂的罪名?」


    青翹知道得也並不詳細:「五公子今天是跟人約好的,連覺也不補了,說路上睡。就出去了。看他是興致勃勃的。忽然聽見說他打架,還牽涉人命,我還想不通呢!莫不是有人設局把他陷害了?」


    宛留道:「好端端的,誰敢陷害謝五公子?若說敲詐點錢財也還罷了,竟然牽動官府,真當我們一府裏全是泥塑草紮的麽,任別人欺負謝府公子不成?我們二公子遣我來問,」貼緊青翹,細聲悄語道,「妹子,你老實跟我說,五公子暗地裏在做什麽沒有?現在說出來,或許大公子還能設法。再晚知道,大公子也無法了。」


    青翹急得頭臉漲紅,賭咒發誓:「他是有些不好告人的勾當,隻沒瞞我。這一次,絕沒跟我說有什麽勾當!我想他——五公子他總不會刻意瞞我的,除非……」


    「嗯?」


    「除非他在外頭……看上了……除非又有別的女孩子牽涉在裏頭?」青翹揉著衣角,好容易把話擠出來。


    宛留倒放心了些:「真是那樣,也不算太大的事兒。隻不過五公子明兒迴來,難免皮肉吃苦。」


    青翹牙關一咬,恨道:「論理不該我們說。五公子也該被管教管教!」


    宛留略點了點頭,望著青翹微微笑,唇角是揚上去了,眼底卻有淚光。青翹推了她一把:「幹什麽?」


    宛留道:「又替你盼著五公子早日成親就好了,又替你愁五公子成了親怎麽辦呢?」


    雲柯若不成婚,謝府規矩大,青翹終隻能守丫頭的本份,就算人人都心知肚明了,她也往上提拔不得。雲柯成了婚,才有納妾的可能。然而也隻是可能而已。若新太太厲害,青翹還不知怎麽辦。縱然新太太是個溫柔守禮的,如大少奶奶,宛留又怎麽樣呢?還不是一個書房裏的丫頭。說起來大少奶奶過門見喜、一舉得男是天大的好事……這時候納妾就太不像話了。宛留依舊蹉跎著、給那邊提防著、晨昏陪盡小心——就算真開了臉作了姨娘,晨昏就可以不小心了不成?瞧瞧二老爺這兒方三姨娘尤五姨娘們的榜樣!


    青翹直著眼道:「還真是沒邊涯的煎熬……左右見不著岸,憋著氣趟罷!看誰耗過去了誰!」


    話裏竟隱隱透出殺氣。


    說這話時,有個夢境閃迴到青翹眼底——這個夢,青翹根本已忘了。就算如今她也記不起是什麽時候做的這個夢。但忽然之間,夢境裏的一幕卻栩栩如生印在青翹眼前,如真實發生過的一樣。


    她親手把白色的藥粉,熬進濃黑的藥湯裏:「你來做五少奶奶?來做罷!隻是五公子是不受你氣的!你身體弱,要人照應要人哄,不然就病重?那就病重罷!死了去,把錢留給五公子就夠了。你嫁過來罷!你死了罷!」


    我的孩兒都為你死了。你就死了罷死了罷!


    青翹從沒湧起這樣濃重的殺機,心靜得像一塊冰,浸在濃毒的墨裏。已經這樣定了。於是一絲漣漪也不泛。就算把自己賠上去都在所不惜。


    宛留駭著了,推青翹一下:「你怎麽了?」


    青翹愣一愣,迴過神來。她怎麽了?這是被鬼迷了罷!什麽孩兒?誰要嫁過來?她抹一把臉:「沒事兒。我……想到個怪夢了。無非是個夢罷了。」


    可是在手掌覆住臉的時候,青翹見到一雙手,毫無血色的蒼白,弱得像隨時都會折裂的冰枝那麽纖弱,攥緊窗框,竟如釘子釘在上麵,有人想要幫它掰開,都掰不開。驟然一聲慘叫,似心肺都搗碎。血噴出如灼燒的梅花。一切化為黑色。


    這是……林姑娘?


    從沒發生過的事,怎會如此真實。青翹顫著手想:快七月半鬼節了。這不吉利呢!洛月那丫頭說得不錯,是該燒點東西祭一祭了呢!


    謝二太太一邊慢慢兒想著,一邊慢慢兒說:「林家姑娘別看一點點小,心眼兒挺深的。」


    她是女人。女人想事情,光是想,有時候不夠用,非得拿嘴巴說出來,才能幫助思考了。語言對女人來說,就是機器上的油。


    機器不會自己加油,女人也非得找個人才能說話。


    安氏大姨娘在桌邊撥著燈花,應道:「是啊,太太。」


    謝二太太大受鼓勵,又道:「她這麽小,懂得什麽?準是她身邊的人挑唆的,講人人都衝著她的錢,叫她跟誰也別交心。」


    「是啊,太太。」


    「女人光有錢有什麽用呢,你說?總得有個好夫婿才叫倚靠。」


    「太太,是啊。」


    「這倒是兩全其美了。」謝二太太說著,眉眼彎了起來。


    安氏大姨娘拿起銀器來擦,絨布一點一點在光與影之間摩挲,映出了彎曲變形的眼睫。眼睫動了動:「是啊,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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