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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漸漸西沉了。


    站在不高的丘陵山頭上,崔子軒著迷地望著那落日下浸染的江山,以及河對麵那一眼看不到的平原,他喃喃說道:“這江山,真壯麗啊。”


    整個人瘦了一圈的李宗楠來到了他的身後,他低聲說道:“沒有想到,都到這個地步了,你還有欣賞風景的心情。”


    崔子軒笑了笑,他迴頭看向李宗楠,問道:“崔興和李嚴怎麽樣了?”


    李宗楠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心力交瘁又萬念俱灰,再加上請不到大夫——應該就是這兩天的光景了。不過,看趙氏兄弟這架式,隻怕我們還會死在他們之前呢。”李宗楠說道:“這些日子裏,每一天都要死十幾個親友,我都麻木了。”


    雖然是亂世,可這些世家中人,特別是那些老人和女眷,其實都沒有吃過多少苦。可這一段時間裏的苦,又豈是一個“苦”字能說盡?所以,那些養尊處優了一世的世家中人,一個個病的病倒的倒,一個接一個的死在了途中。他們出大梁時,各大世家加起來還有一千餘人,可現在這山上,已隻剩有兩百多人了。


    李宗楠的目光一轉,看向崔子軒那雪白的兩鬢,又看向河對岸的趙匡胤和趙匡義的大軍,他苦笑道:“這一次,我們終於走到盡頭了。我們窮途末路了!”


    崔子軒沒有說話。


    李宗楠望著了一眼對麵炊煙飄起的後周軍營,突然問道:“聽說你那婦人給你懷了孩子了?也不知是男是女?如果是個男孩,你那條根脈也不至於就此斷絕。”


    提到薑宓,崔子軒的臉上閃過一抹溫柔,轉眼,那溫柔變成了深刻的痛楚,他搖了搖頭,低聲說道:“如果他一出生就要背負這麽多,我倒寧願他不要出生。”頓了頓,崔子軒苦笑道:“早知道今日,我當年就應該與家族堅持到底,好歹,也能給我那婦人幾年真正的平安喜樂。”他聲音啞澀地說道:“我總以為自己可以給她很多,可她自從嫁給我後,便沒有過過一天的安好日子。如果還有來生,我寧願不要背負這什麽家族,也不要這所有的父母親人,我寧願做個普普通通家庭出生的孤兒,就那樣守著她男耕女織的,平平安安,無憂無懼的過上一世。”他低聲道:“如果人這一生,從少年到老年,都能想睡就能睡著,想吃就能吃下,或許已是極大的福氣。”


    李宗楠低聲說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


    崔子軒也喃喃道:“是啊,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崔氏仆人來到崔子軒身後,稟道:“郎君,老夫人不行了。”


    崔子軒慢慢轉身。


    很奇怪的,他的臉上沒有驚訝,甚至沒有太多的傷痛,連一側的李宗楠,這時也是一臉冷漠。


    片刻後,崔子軒說道:“走,去看看吧。”


    崔老夫人是不行了,整個人都處於彌留之際,事實上,崔老夫人這一批導致此次大禍的罪魁禍首本來年歲都不小了,又犯了這般致命的錯,這兩三個月的逃命過程中,他們絡絡續續都病倒了,就是罪首之一的盧老夫人,也已在半個月前過逝了,至於其他的那些族老,這一路上也死得差不多了。


    這些世家的老人,一生養尊處優自視甚高,死了死了,有子孫在,雖不至於讓他們暴屍荒野,可因於急著逃命,一個個把屍骨火化那是正常之事。這樣的死亡,與他們想象中的風光大葬,舉族戴孝實在差得太多太多。


    崔子軒走得很快,看到他過來,圍在崔老夫人身邊的眾崔氏族人紛紛退開。


    看到孫兒走近,崔老夫人掙紮著坐起,她渾濁的雙眼淚光閃動,低低的,崔老夫人喃喃喚道:“軒兒啊。”


    崔子軒在她麵前跪坐下,他牽著崔老夫人的手。


    崔老夫人的目光轉向崔子軒一夜白了兩鬢的頭發,流著淚說道:“軒兒,祖母是千古罪人,我死後,你也把我火化了吧。”


    崔子軒沒有說話。


    崔老夫人握緊他的手,喃喃又道:“聽說薑氏懷了你的孩子?這也好,這也好,你總算有後了。”


    崔老夫人流著淚道:“軒兒,祖母好悔,祖母好悔啊。”


    崔子軒沒有說話。


    崔老夫人又喃喃自語道:“祖母這一生,終是欠了薑氏一句‘對不起’。原本有她輔佐你,你們博陵崔氏是可以再榮華百年的,都是祖母狹隘,都是祖母舍不得放權,祖母是千古罪人啊!”


    突然的,崔老夫人緊緊抓著崔子軒的手,她流著淚說道:“這次你出去後,見到薑氏就對她說一聲,是我這個祖母對她不住,以後,你好好對她,你們兩個要恩恩愛愛的過日子。她不想你納妾,你也別納妾了……她福份那麽好,原本可以力挽危瀾的,都是祖母抱著陳舊的觀念不放,害了所有人……”說著說著,崔老夫人猛然抬頭,她雙眼發亮的對著崔子軒說道:“軒兒,你出去後,一定要跟她一起好好過日子。”


    崔子軒終於淚水湧出,他慢慢伸出衣袖遮住了眼睛,而這個時候,在崔子軒的身後,也不知是哪個博陵崔氏的子弟突然說道:“哪裏還有什麽以後?山腳下,已經被趙匡胤的大軍團團包圍了,現在,就隻等他一聲令下,把我們滅絕殺盡了!”


    崔老夫人一直病著,哪裏知道這事?當下她睜大了雙眼,在咽喉哬哬一陣後,崔老夫人瞪著雙眼,她那握著崔子軒的手一鬆,腦袋一垂,竟是就這麽睜著眼死了。


    崔子軒伸出手,他慢慢把崔老夫人大睜的雙眼抹上,轉過頭時,崔子軒已淚流滿麵。


    ……


    薑宓緊趕急趕,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崔氏部屬們所說的地方。到了這裏,離崔子軒他們最後停留的山頭,已不足半日距離了。


    一路顛波,薑宓已憔悴得不成樣子,可能是要救崔子軒的信念驅趕著她,這一路上,她盡管痛苦不堪,嘔吐頻頻,可她一直雙眼明亮,整個人坐都是坐得筆直。


    朝外麵看了一會,薑宓命令道:“停下。”


    馬車停下。


    薑宓問道:“崔郎他們就在前麵?”


    一個部屬說道:“是的,就在前麵。”


    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轉眼,一個崔氏部屬衝到薑宓麵前,顫聲稟道:“夫人,前麵發現了後周大軍,是趙匡胤趙匡義的隊伍,據說足有五萬人!”


    在這種地方出現趙匡胤的大軍,那不用說,眾人也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麽了。


    薑宓閉了閉眼。


    片刻後,薑宓睜開眼,問道“這裏的地理誌呢,我讓你們搜集的,有搜集沒有?”


    一個部屬連忙說道:“已經搜集了。”


    他們捧上了兩本地理誌過來。


    薑宓埋頭翻看起來。


    過了一會,薑宓猛然把地理誌合上,她轉向一個部屬說道:“把大夥都叫來。”


    不一會,五百個崔氏部屬站在了薑宓麵前。


    薑宓扶著腰爬下馬車,她看著眾部屬,沉聲說道:“現在是什麽情況,想來也不用我跟你們說了。”


    薑宓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起來,一邊畫,她一邊說道:“我剛看到這裏的地理誌。這地方有一條河流,是這樣流的……”薑宓在地上畫了一副地圖,抬頭看向眾人說道:“現在是梅雨季節,這一路我早就注意到了,河道中水流眾多,而趙匡胤大軍駐紮的地方,位於河流在長年累月的衝擊下形成的平原地帶,這樣的平原地帶,每年的七八月份都會出現洪災。”


    薑宓伸出手指緩緩劃動,慢慢的,她的手指指著河道上流的大壩,啞聲道:“你們分出三百人前往這裏守著,隻等我狼煙一起,你們就破開堤壩!”


    眾人聽到這裏,都是一喜,一個部屬問道:“夫人,那你呢?”


    薑宓啞聲說道:“我?我去與趙匡胤談判!”


    ……


    望著漸漸出現在視野中的趙匡胤大軍,薑宓啞聲道:“我的衣服水粉呢?打水來,我要梳洗。”


    “是。”


    這時正是中午,趙家軍中到處炊煙滾滾,趙匡義走到了趙匡胤身邊,他問道:“大哥,船都找到了,還不進攻嗎?”


    趙匡胤沒有說話,倒是一側的石守信說道:“真說起來,這些世家也有些可憐,他們想殺的柴宗訓,連我都想殺呢。”


    趙匡胤雙眼一瞪,怒道:“噤聲!”


    石守信連忙住嘴。


    趙普在一側說道:“不管如何,我們帶迴了這些世家中人的人頭,也算是給先帝一個交待。”當然,最重要的一句話他沒有說,身為兒子的柴宗訓,在先帝被人毒殺後不記得報仇隻忙著鏟除異已,而趙匡胤這個先帝的心腹,卻一心一意隻想替先帝複仇,讓世人看了,就知道在這性情為人上,趙匡胤和柴宗訓明晃晃的有高低之分。


    自從上次知道柴宗訓有意對他們動手後,在一番商議後,趙氏眾人的心裏,已隱隱約約有了反意,也因此,有了這次圍殺世家之行。在他們的計算中,隻等把這些世家中人的人頭擺在先帝墳前,趙匡胤就在柴宗訓和天下人麵前占了大義。


    幾人還在議論,突然的,大軍中傳來了一陣喧囂,石守信迴頭一看,驚道:“那是什麽人來了?”


    眾人齊刷刷迴頭,隻見眾軍當中,出現了一輛馬車,馬車被幾十個護衛簇擁著,正向他們這個方向駛來。


    這個時候,怎麽會有馬車前來,而且還是從他們的後麵出現的?


    一陣麵麵相覤後,趙匡胤率著趙匡義幾人走了過去。不一會,他們便與那輛馬車麵對麵了。


    而隨著趙匡胤等人出現,簇擁著馬車的騎士退後,馬車慢慢停下,再然後,身懷六甲的薑宓在一個護衛的扶持下,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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