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被叫去準備船隻,還得雇上兩名清白的船夫,因此時間倒不是很趕,三人坐在雅間,時不時說上一句,這時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喧嘩。


    隻聽一道傲慢的男聲傳來,聲音不見得多麽的響亮,但是明顯帶上了內力,猶如在耳邊炸響,在座之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哼,什麽佛子轉世,我看是災星降世!”


    當即有人怒斥道:“國師大人一心為民,你哪來的無知小兒,竟敢口出狂言!”


    “正是,國師大人為民祈福,感動佛祖,才解了京畿冬旱。”


    梁澄心裏一沉,擱下碗筷,見安喜平又驚又怒,一副要衝下樓去的模樣,輕輕地搖了搖頭。重新帶起帷帽,放下白紗罩麵,走至窗前,掀開一側簾帳,一眼便見到說書先生的講台上站著一紫袍錦帶的佩劍青年,生得俊朗矯健,可惜一副張狂囂張的模樣。


    隻見他不顧底下人的叱罵,猖狂笑道:“哈哈哈!笑掉我大牙,我且問你,自陛下登基以來,天災不斷,明元五年,國師降生,嶺南雪災,七年,黃河侵淮,洪澤大澇,千裏無地,浮屍汪洋,十二年十三年,雲貴接連大旱,十四年便是蝗禍,百姓木葉充饑,夫鬻其妻,棄其子,甚而骨肉相殘食者亦不鮮見,若國師當真佛子轉世,佛祖為何之前不托夢,解救萬民於水火?”


    眾人被他問得啞口無言。


    那狂生於是仗劍譏笑道:“我看是佛祖早就托夢於他,說他熒惑妖星轉世,勸他早早棄位出家,可惜國師貪戀權勢,不肯罷手,眼睜睜地看著百姓流離失所,眼下京畿冬旱,他可算慌了,怕大齊天下因他而亡,這才在眾人麵前,演了出好戲,這下好了,雖然做不成太子,好歹撈個國師當當,還受萬民敬仰供奉,可不是一樁好買賣?”


    梁澄抓著簾帳的手猛地一緊,下一刻卻被人握住,不由心裏頭一暖,不用抬頭,他也知道身旁之人是一念師兄。


    “這人是飛瓊劍陸重台,八荒盟盟主陸驚川之子。”一念在他耳邊道,聞言梁澄頓時心裏有數。


    他是聽說過陸重台此人的,因為當今武林年輕一代的俊傑,能與孟留君相提並論的,唯獨此人。


    一樣的年少成名,一樣的用劍高手,江湖傳言,二人棋逢對手,各有勝負,性情卻是天差地別,一個張狂氣盛,嫉惡如仇,一個溫厚儒雅,風流翩翩,彼此間的摩擦不合由來已久。


    這其中既有個人喜惡,又牽扯到南北武林間的齟齬,不提暗中還有朝廷的運籌把控。


    自古俠以武犯禁,朝廷明麵上不曾插手江湖紛爭,但是暗地裏的勢力劃分爭奪從不曾息過,小幫派依附大幫派,小道場掛號大道場,各大名山水陸的勢力背後一般都有朝廷的影子,如大相國寺這般,能成為中原佛門第一雄,背後就是齊皇室的供奉,而天下道統太和峰天元宮,每年開鼎第一爐,必是獻於朝廷。


    尤其是這水麵上來往,更是朝廷之要政,前朝丞相就言“當今賦出於天下,江南居十九”,本朝太.祖深以為然,這才舉都東遷,東都“有通濟之漕,歲致江淮米數百萬斛,禁衛數十萬人仰給於此,帑藏重兵皆在焉”,漕運之機要,可見一斑。


    而這漕運除卻官漕拿大頭,□□亦是通南北之有無,諸路買賣,雲屯霧集,其間巨利,怎能不動人心,五湖三江,八百水道,不知有多少水上幫派,其中最大的,莫過於淮北八荒盟,淮南流泉莊。


    孟留君師從道門第一人酈道宣,背後有道統天元宮,又是江南第一莊流泉莊莊主,自淮水以南,無人敢掠其鋒芒。


    八荒盟原先本是武林盟,曆來執武林正道之牛耳,曆屆盟主由眾人推舉而出,無不是當世武功人品之圭臬,莫說淮北勢力,整個中原武林,無不拜服,甚而關外漠北邪教,亦要忌憚非常。


    不過自先代盟主陸鎮坤接手後,武林盟漸為陸家把控,及至陸驚川,已成陸家一言堂,後來伸手水陸鏢運,收服一幹勢力,幹脆易號八荒盟,其間血雨腥風,恩怨情仇自是不提。


    且陸驚川迎娶從龍衛指揮使百裏截之姊,早已是朝廷鷹犬,自然為一些名門大派所不齒,地位便不再如之前那般超然,再叫武林盟,就更是招人厭惡。


    明元帝還是皇子之時,就已看中淮北水利,他無法伸手官漕,就把主意打到□□上,陸驚川就是在他的授意下逐漸收服北方四渠的水道,後來明元帝便是借著李家和水運,暗渡兵器私兵,趁先帝病重,急詔滕王迴京時,圍了東都,誣陷滕王謀逆,殺了先帝,放出假詔,登基為帝。


    說來好笑,同樣是靠女人與朝廷搭上關係,先流泉莊莊主,孟留君之父孟璋,卻是得了一個好名聲。


    原來當年孟璋明明一個江湖名門,不去仗劍天下,卻投身科舉,更讓眾人目瞪口呆的是,孟璋一個粗野武夫,不但蟾宮折桂,還得了長公主青眼,道非君不嫁,先帝愛才,不但讓他尚了公主,還封了個武陽候。


    麒麟錦帶佩吳鉤,颯遝青驪躍紫騮,賺盡人間風流,蓋不如是,二人自然成就一樁美談佳話。


    如此,陸重台看不慣孟留君看來也是合情合理,當年滎陽聚象武會,梁澄為了給孟留君加勢,特意向父皇告假,去看了這場武會,陸重台以一招之差,輸給孟留君,之後沉寂兩年,才又險勝孟留君,他時機挑在孟留君祖母的壽辰上下戰帖,之後又贏了對方,也算是狠狠地落了孟留君的臉麵。


    梁澄不是一次見陸重台,幾年不見,此人一如當日,不改狂妄之行。


    隻是這番險惡之極的話明顯別有用心,也不知是他自身所想,還是他人授意。


    不等梁澄理清思路,便聽到一道熟悉至極的聲音,“那國師未出世之前,先帝末年至明元四年,這幾年連年大荒大亂大疫,西北西南兩地十室九空,可自從國師出世,雖災禍不止,好歹未見連年之禍,這又何解?”


    隨之,一人玉冠錦袍,搖扇而出,正是蒼水劍孟留君!


    梁澄渾身一震,忍不住靠近窗口,直直望向那俊雅不凡的執扇公子,梁澄的視線太過炯然,那人似有所感,眼角掃過二樓雅間,梁澄心裏一驚,往簾帳後一閃,頓時撞向身後之人懷裏,一念似乎能明白他的顧忌,攬住他的腰身,運起輕功,安喜平隻見眼前一道虛影飄過,兩人已退出孟留君的視線。


    一切不過須臾之間,孟留君視線掃到之時,隻看到靜止不動的簾帳邊,空無一人,孟留君心裏劃過一絲異樣,重新看向劍眉倒豎的陸重台。


    “那你的意思竟是因為先帝和陛下,這才亂象頻生?”


    陸重台這一句當真是用心險惡,孟留君要是迴答不好,那便是大不敬。


    孟留君雖然仇視明元帝,卻也不傻,當即冷笑迴道:“自來天災非人力所能控,不過天道運行,譬如月星,有盈有缺,這有豐年,自然就有饑歲,否則天道如何守恆,如今國師應佛轉世,如自古聖人臨世,必有異兆,此番京畿國師所夢應驗,豈不就是異兆?”


    孟留君一番話說得眾人連連唿好,陸重台冷哼一聲,反手一震,飛瓊劍如亮光出鞘,直指孟留君,“呈嘴皮子算什麽本事,有種看劍上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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